查韦斯：独裁还是民主？

稿于2013/1/13

本文是根据《查韦斯与委内瑞拉革命》一文修订，投稿予《阳光时务周刊》。为符合字数而经过修剪的“瘦身”版本已刊登于《阳光时务周刊》第39期，标题为《独裁者还是人民英雄？：查韦斯的廿一世纪社会主义》。

甫 于去年10月7日总统大选中第四度当选委内瑞拉总统的乌戈.查韦斯，因于去年12月前往古巴动手术后健康状况仍不允许，而错过了1月10日的宣誓就职仪 式。委内瑞拉国内反对派和西方媒体拿这事来大作文章，声称查韦斯逾期宣誓是“公然违反宪法”。原本在去年大选中遭遇挫败后士气低落的反玻利瓦尔革命阵营， 趁着查韦斯的“缺席”而企图混水摸鱼。不过，1月10日成千上万民众涌上街头支持他们民选出来的总统，加上最高法院允准查韦斯延后宣誓的判决，让委内瑞拉 反对派推翻查韦斯“独裁”政权并走回新自由主义经济老路的美梦再一次落空。



查韦斯如何成为“独裁者”？

委内瑞拉国内由富豪集团控制的媒体，以及西方主流媒体，总是喜欢将查韦斯描绘成独裁者，说委内瑞拉玻利瓦尔政府是怎么的不民主。敢怒敢言的查韦斯总是国际上于廿一世纪初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

当 查韦斯于2007年提出一个涵盖范围广泛的修宪公投时，委内瑞拉国内右翼反对派和西方媒体都一口咬定查韦斯打算取消总统任期限制是要搞独裁，要当“终身总 统”。2007年的修宪公投，查韦斯包括取消总统任期限制的建议在微差票数下被否决，查韦斯坦然接受这个自1998年总统大选后第一次在全民投票表决中的 挫败。不过，后来于2009年的另一次公投中，关于取消总统任期限制的修宪建议得以通过。

当有人批评查韦斯废除总统任期限制时，其实世界 上有好些国家的行政首长也没有任期的限制，包括英国首相、加拿大总理等。总统任期的限制并不是衡量民主化程度的唯一标准。查韦斯上台后通过全民公决产生的 玻利瓦尔宪法下，可是容许人民通过公投方式罢免任何票选公职人员，包括总统。

1958年一场政变结束军事独裁后直至1990年代所谓的 “民主时期”，委内瑞拉的政治体制是建立在三个统治阶级精英政党（民主行动党Acción Democrática、基督教民主政党COPEI、民主共和联盟URD）之间的分享权力协议（Pacto de Punto Fijo）上。这个权力分享的政治机制，完全由掌控着巨大石油财富的社会上层寡头精英所主导，限制了基层人民参与在民主过程中。民主运动党托这个权力分享 之福而连续执政了40年，并且得到作为委内瑞拉石油最大买家的美国势力所祝福。

查韦斯是在建制派政党陷入深重危机且遭到广大人民唾弃时，以左倾反寡头政治的姿态，在1998年的总统选举中胜出。查韦斯上台执政后，才终结维持了40多年寡头集团权力分享的政治形态。

查 韦斯上台后所推行的系列左倾社会改革计划，包括重新分配石油财富、实行一揽子的社会福利政策及推动扩大基层人民参与决策的草根参与型民主，加上其日益疏远 美国并力图建设拉丁美洲国家互助经济合作的做法，都是在挑战着美国为首全球资本主义的霸权神经。查韦斯也因此日益被炒作为行径怪异的“独裁者”。委内瑞拉 国内各大商业电视台对这位总统的丑化报道及评论，可以用来作“佐证”。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查韦斯是独裁者，委内瑞拉国内商业 电视台应该很难每天都在臭骂甚至诅咒这位一国之首。查韦斯四度在总统选举中胜出，也曾在当权期间输掉自己所积极推动的修宪公投，而美国前总统卡特还于 2012年9月表示“委内瑞拉的选举过程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一个每次都能在公平的民主选举中胜出的“独裁者”，若不是举世无双，就是罕见得很。

世界各地的寡头精英都有理由去痛恨查韦斯，因为他们的财富有可能因为多一两个查韦斯而被分薄。正因为查韦斯政府积极推行真正的直接民主，让普罗人民都愈来愈能够民主地参与在社会经济决策之中，对于享有特权的财团精英来说，这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专制独裁者”呀！


新自由主义危机催生廿一世纪社会革命力量

智 利独裁者皮诺切于1973年政变上台后，在芝加哥经济学派经济学家的“专业”指导下，自由市场经济与独裁专政携手同行，为新自由主义肆虐拉丁美洲掀开序 幕。委内瑞拉也因该国的寡头统治集团跟美国当权者的关系密切，而无法幸免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光顾，代价是贫富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普罗民众在这个富裕的 国家里活在贫困中。

1980年代的石油过剩危机，让委内瑞拉一头栽进外债深渊里头，陷入长期的经济危机。委内瑞拉的通膨率于1996年攀 上100%的历史巅峰，贫穷率于1995年高达66%。于1989年第二度上任总统的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在国际货币基金的建议下，执意实行自由市 场改革，包括进行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税务、减低关税、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等新自由主义政策，燃油零售价格、物价、公共交通费水涨船高，加剧人民的 生活负担。

佩雷斯的“市场改革”，是踩在委内瑞拉人民的尸体上进行的。1989年2月，委内瑞拉爆发了反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加拉加 斯大起义”（Caracazo）。佩雷斯领导的民主行动党政府颁布紧急状态，出动军警展开暴力镇压示威群众，造成3000人丧命。佩雷斯后来因贪污指控而 于1993年被解除职务。

1989年的群众起义，震撼了整个委内瑞拉社会，影响了众多追求民主与社会正义的进步人士，为日后的玻利瓦尔革 命埋下种子。当时在军队里当伞兵军官的乌戈.查韦斯及好些军人，也被这事件影响至深。查韦斯于1992年2月发动政变，意图推翻贪污腐败的佩雷斯，但政变 以失败告终，而查韦斯也被捕判监。查韦斯被囚禁两年后获得赦免，从此被视为对抗寡头精英统治集团的人民英雄。


查韦斯与玻利瓦尔革命：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回应

查 韦斯跟一批左倾人士于1997年组建“第五共和国运动”，并参与了1998年的总统选举。查韦斯当时提出了主张促进拉丁美洲团结的“玻利瓦尔主义”作为其 政治纲领，批判控制委内瑞拉大量财富的寡头精英，主张“铺设一个新共和国的基础”。查韦斯获得众多贫穷人民和工人阶级、还有对贪腐政权感到厌倦的中产阶级 之支持，以56%的得票率在1998年的选举中胜出。

查韦斯最初的政治主张有着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但随后跟当地社会群众动员之间的互动 而有所改变，日益走向旗帜鲜明左翼政治及草根型参与民主的社会改革。查韦斯上台后开始的“玻利瓦尔革命”，是拉丁美洲人民反抗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群众抗争 浪潮的“产物”。拉丁美洲多个国家政权，如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尼加拉瓜等，都紧随着委内瑞拉左转，尽管在政纲和政策上大有不同，但全都是对新自由主义经 济在拉丁美洲肆虐四分之一世纪的回应。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革命，更是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洪流中逆水行舟，勇于摆脱美国等西方富国主导、不受约束之自由市场 资本主义的非一般努力。

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革命，对于追寻摆脱新自由主义经济之替代选择的拉丁美洲人民来说，有着重大的意义。委内瑞拉人 民的街头起义运动被镇压（1989年），武装政变又失败，最后竟然是通过民主选举推翻了新自由主义政权。后来又靠街头的群众动员捍卫民主政权，为这场玻利 瓦尔革命烙下难以磨灭的民主印记。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场革命的民主并没有因为革命力量夺取并巩固政权后而止步，反而不断扩大与深化。这是富豪寡头精英们最 担忧的，因为民主政治在这里已经不是可以通过金钱或大众媒体操纵去合理化富豪统治的玩意。

当右翼反对派在委内瑞拉国内所有私营商业媒体的 联手协助下于2002年4月11日发动政变，深恐走回新自由主义老路的基层民众，纷纷走出贫民窟，涌上市中心街头，捍卫民选的政府及民主，两天后最挫败了 政变。（爱尔兰电影工作者Kim Bartley 和Donnacha Ó Brian执导的纪录片《不会在电视上播放的革命》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Televised，详尽记述了这场政变及群众行动挫败政变的过程。）当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管理层，串通产业巨子和右倾保守工会发动关厂行动时，反对关 厂的工人自行运作石油和工业生产，让委内瑞拉工人阶级见证了工人可以在没有资本家的情况下运作工厂从事生产，并启发了后来此起彼伏的工人占厂、合作社形式 集体生产及要求将工业国有化等运动。

玻利瓦尔主义的中心思想，包括了反帝国主义、参与型民主、经济自足、爱国精神、公平分配财富，及铲除 贪腐。反帝国主义思想，主张摆脱跨国资本与自由市场的支配，让拉丁美洲国家实现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自主权。参与型民主，意即是主张草根基层人民高度参与政 治决策，通过社区议会、全民公投等直接民主方式将政治权力下放给普罗人民，深化人民对社会经济政策的民主监控。

查韦斯政府于1999年制 定并通过全民公投产生了新宪法。在新宪法下，委内瑞拉改名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也就是“第五共和国”），实行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选举权 （poder electoral）和公民监察权（poder ciudadano）之“五权分立”。在新宪法下，总统任期从5年提高到6年。查韦斯于2000年在新宪法下举行的大选中，以59.76%的得票率再次当 选。玻利瓦尔新宪法，也强调了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权利，以及政府保卫公共服务的义务。医疗保健、高等教育、工作权等在宪法下被确认为基本社会权利。查韦斯政 府在过去14年来实行了多个社会改革及福利项目，目的旨在扩大及深化社会民主，这些改革项目不仅大大改善原本在委内瑞拉社会中“隐形”的底层人民生活，也 让普罗人民在过程中获得充权。


不能走回头路

查 韦斯于去年10月胜选后向聚集在总统府前的群众表示：“委内瑞拉将不会回到新自由主义，并将继续向廿一世纪社会主义过渡。”查韦斯于去年竞选总统时曾向人 民承诺，若他获得连任，他将利用未来的6年去纠正过去的错误，并继续建设一个有别于资本主义模式的社会主义替代选择。深化玻利瓦尔革命，是民众继续对查韦 斯继续支持有加的基础。

委内瑞拉建设廿一世纪社会主义的过程，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艰辛旅程。其路途崎岖不平，既有外部的各种阻挠（如仍然掌 控相当经济与政治权力的寡头集团），也有内部的隐忧（如机会主义者及官僚主义的形成）。查韦斯固然是玻利瓦尔革命中扮演着举足轻重角色的关键人物，失去查 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可能会面对更艰巨的挑战。不愿看到委内瑞拉人民实现真正民主与社会正义的寡头精英们，当然更一厢情愿希望查韦斯快点消失就会让玻利瓦尔 革命挫败。

查韦斯本人是委内瑞拉人民反抗新自由主义肆虐、追求社会民主替代选择的革命运动经过洗礼的斗士之一。查韦斯的个人魅力跟整个生 机勃勃的玻利瓦尔革命运动，有着相当微妙的相互影响。不过，玻利瓦尔革命最后能否让委内瑞拉人民走出一条另类的民主出路，重点不是查韦斯还健在不健在，而 是取决于委内瑞拉底层人民正在这个革命过程中所培育出来的政治觉醒程度及民主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