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8日星期日
为何希盟政府会倒台?
文 / 再也古玛(Dr. Jeyakumar Devaraj)(马来西亚社会主义党主席)(英文原文发表于2020年 3月3日)
译 / 周小芳
过去十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可能令许多马来西亚人感到困惑。政客间的政治结盟在数小时之内形成与解散,不同的人发表了自相矛盾的声明。但是,当我们观察主要参与者(马哈迪、阿兹敏,安华和慕尤丁)的利益和意图时,就更容易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下是我的看法。
马哈迪
马哈迪处于这次政治风波的中心,尽管我不认为他希望在这一时间点上发生如此的事变。自1960年代以来,马哈迪就毫不掩饰其本身的信念:即一个民族想要在现代社会取得成功,就必须要有来自这个族群的科学家、银行家、专业人士、商人和富豪的参与——一个现代资产阶级!根据马哈迪的观点,仅保留包括封建贵族、地主和皇室在内的马来精英,不足以让马来人在现今的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必须有一个马来人资产阶级!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不择手段地发展这种马来人资产阶级!持平而言,他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功。现在有许多马来专业人士、学术人员、科学家、商人和百万富翁。
然而,马哈迪认为,鉴于马来西亚华人商界的蓬勃发展、中国的崛起以及来自美国、欧洲和日本等国的掠夺性跨国公司的步步进逼,马来西亚政府仍需要持续在促进和建设马来人资产阶级方面发挥积极作用。他担心希盟的领袖——林冠英和安华,将不会采取必要措施来保护和促进刚形成的马来人资产阶级。前者过分相信自由市场,对华人资本家过于宽容,而后者对外国利益才采取的态度过于友善,并可能同意妥协马来西亚政府培育马来人资产阶级的能力,例如同意《跨太平洋伙伴协议》中关于“投资者——国家争端解决机制”和开放“政府采购”的条款,以及其他类似的自由贸易协定。
因此,我认为,马哈迪对从一开始就对希盟执政超过一届持有矛盾的态度。对他而言,希盟代表了他可以清除巫统党内盗窃者的唯一途径。他认为,由于执政者的权力根深蒂固,无法从内部对巫统进行改革,因此他需要与行动党和人民公正党合作一起清理巫统内的“匪类”。但是从一开始,马哈迪就感到他不能依靠希盟来捍卫和完成他一直以来创造和培育马来人资产阶级的计划。他需要将政权交给一个以马来人占多数的政府,后者将继续落实“马来人议程”。这就是为什么他从巫统那边挖角议员来壮大土团党,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与巫统和伊斯兰党保持友好。
这也可能是他提拔阿兹敏成为联邦部长的原因,通过加剧安华和阿兹敏之间的摩擦来削弱人民公正党,以便当土团党无法在希盟中发挥决定性作用时,被削弱的希盟会在第15届大选中败给(已经清理窃盗者的)巫统。
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反对林冠英于2018年5月至6月停止向超过7万名传统渔民提供每月300令吉补贴的决定,以及取消当胶价跌至每公斤RM 2.20以下时所启动的支持20万名橡胶小园主的橡胶价格支持系统。内阁会议是每周举行一次的,马哈迪向林冠英反映取消这些补贴是愚蠢的政治,本来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希盟仅取得不到20%的乡区马来票,而巫统和伊斯兰党正在四处散播政府已经被非马来人控制、马来人的福祉将受到损害的言论。但是,马哈迪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可能他当时是在想:“如果你想拿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就继续吧!”
我认为马哈迪是一个具有明确目标的主要政治人物——清理巫统,然后确保政府的行政重新回到真正支持保护和发展马来人资产阶级议程的人的手中。自1960年代起,他对马来人资产阶级的立场就很坦荡荡。
(免责声明:尽管我理解马哈迪从何而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他建立马来西亚民族的方式。而且,我还没有提及他的私有化计划对马来西亚各族群穷人所造成的伤害。我也没有谈及,他以各种方式严重削弱司法等机构,并把权力集中在首相署,因为这些重要问题在这次所发生的权力斗争中并不是最主要的。)
阿兹敏
马哈迪的计划因阿兹敏于2020年2月22日(星期六)所发动的政变而被打乱。现在,阿兹敏被许多马来西亚人民视为大反派,因为是他所开始的行动,导致希盟政府瓦解。但是,且让我们尝试从对阿兹敏的角度来理解一下状况。
自烈火莫熄时代(1998年)以来,阿兹敏是安华所信任的心腹。他曾因为和安华的交情而被拘禁。即使人民公正党在2004年大选中遭遇惨败,只剩下一个国会议席,他也仍然效忠于党。当公正党处于最低落的时期,阿兹敏仍留在党内。但是,当民联在2008年大选中拿下5个州政权时,安华让刚过档公正党几个月的前巫统党员卡立依布拉欣担任雪兰莪州务大臣——阿兹敏所梦寐以求的职位。
安华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兹敏聪明,善于表达且能力强。自“加影行动”后,他证明他本身可以以州务大臣身份有效地管理。他为什么不能在2008年担任州务大臣一职?我认为这是因为安华对阿兹敏在公正党中的支持度日益高涨而感到焦虑。安华担心,如果允许阿兹敏担任州务大臣这种具有很大权力的职位,阿兹敏将成为他的挑战者。因此,安华将卡立这个在党内不比阿兹敏有更强人脉的新来者,放在州务大臣的位子上。
安华试图“遏制”阿兹敏的努力并没有就此结束。在每次公正党的党选(2010年、2014年和2018年)中,阿兹敏都竞选党署理主席一职。他从未挑战安华或旺阿兹莎的主席一职。但是,安华总是支持阿兹敏的挑战者(2010年的再益、2014年的赛夫丁和2018年的拉菲兹),最后他们却都输了。当加影行动于2014年适得其反而让安华无法担任州务大臣一职时,安华再次企图阻止阿兹敏升任州务大臣一职,但当时阿兹敏成功超越安华,担任起州务大臣,而且还算是相当胜任这职务。
阿兹敏于第14届大选后被擢升为经济部长,进一步加剧了他与安华之间的紧张关系。这到底是无关意图的任命,还是高级战术家为削弱公正党而布下的局?
希盟最高理事会于2020年2月21日的会议结果,对阿兹敏而言,是一场灾难。这会议的结果表示,安华很可能在一年之内成为首相。基于安华对阿兹敏、祖莱达和其团队的仇恨,阿兹敏认为,若这真的发生,他会失去很多,所以他才先发制人发动反击。
但是,阿兹敏严重误读了马哈迪的计划。阿兹敏可以看到马哈迪在努力提高马来人在政府中的主导地位。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对于马哈迪来说,通过铲除盗窃者来清理巫统是一个不可妥协的课题。必须先完成这件事,才能重新把权力归还给巫统。因此,马哈迪当然对阿兹敏和土团党感到失望,因为这场政变来得太快。让巫统重新回归执政地位,可能会导致马哈迪从其退休生涯中付出并不惜一切清理出巫统的那些人洗脱罪名!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可理解为何马哈迪在政变后的一周内反反复复。
安华
当前长篇故事中的另一位悲惨人物!安华为马来西亚政治作出了巨大贡献。1998年,他被政府开除后,他跟马哈迪的斗争不是利用种族或宗教牌(他被公认是马来西亚伊斯兰青年组织运动的领导人,他本来可以这么做的),而是将重点放在治理、打击腐败、为全民争取正义,以及为穷人谋福利。他学识渊博,他的伊斯兰观点更加包容非穆斯林。我国独立50年后,他为政坛带来了新的论述,在马来人和非马来人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这论述仍然是许多马来西亚人希望的“新马来西亚”的可行基础。
安华也为他挑战巫统的执政地位而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代价。他被剥夺了副首相的职务,被指控犯鸡奸罪,并被公开羞辱,在看起来不太公平的审判后被判入狱两次。他的确牺牲了很多。
但是他有他本身严重的缺陷。他在如何维持与他朋友和盟友之间的关系方面面对困难。除了阿兹敏外,还有其他几位政治领导人在与安华密切合作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欢而散——如卡立、詹德拉、纳拉、祖莱达等。因此,不仅是阿兹敏而已,只是他留下来的时间比其他人更长!众所周知,许多曾经忠于安华的公正党领导人,包括许多公正党的议员,在两人的权力之争中,站在阿兹敏这一边。我不认为这是出于金钱考量。我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对安华的领导风格存有不满——单方面做决定,破坏党内的民主机制,使用其党羽扭曲甚至破坏规则——都由某种程度的多疑所驱动(而现在这些恐惧已自我实现) 。
马哈迪不曾否定过他在1998年至1999年间的言论,即安华不是马来西亚首相的合适人选,尽管他一直说他会遵守他在2018年作出的交出权力之诺言,因为承诺就是承诺。安华在事变中曾有机会组建政府,但只能获得来自民主行动党、公正党和诚信党的92名议员的支持。土团党、民兴党和砂拉越政党联盟的领导人都不愿支持安华担任首相。
慕尤丁
慕尤丁在这次政变中的角色是非常有趣的。他曾因反对时任首相的纳吉滥用公款而被开除副首相一职和党职。他与马哈迪合作,以希盟的一份子参加选举,而他的政党在内阁的职位分配上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回报。然而,他与希盟决裂,并与巫统领导人(包括有份开除他的人)合作。
是什么促使慕尤丁和土团党重新加入一个包括不久前他们所反对的人也在内的联盟?假设慕尤丁和土团党对形势采取的行动是有理性考量的,那么他们的集体观点是什么?我可以提供两点——第一点是,就建立马来人政治支持度而言,希盟是失败的。继续成为希盟一份子,对于一个在马来人占多数的选区竞选的政党来说,可能形同政治自杀。第二点,与第一点有关,是认为希盟破坏“马来人议程”的看法,因为希盟强调“绩效制”、减少对穷人的津贴,宣扬市场经济方案,以及缩小公共部门的规模。对安华的领导风格不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
回想一下
回顾过去,很明显的,希盟输掉了赢取马来人民心的宣传战。没有一个希盟政党拥有可以与伊斯兰党和巫统匹敌的基层网络,因此他们无法有效抵抗来自巫统有关希盟是“反马来人”的宣传。
希盟其实可以更积极地争取马来人B40群体的支持。例如,希盟可以保留给予乡区B40的拨款,但确保完全透明——为乡区提供的各种类型援助金的预算金额都可以在互联网上找到,以便当地社区可以监督各个项目的落实情况——维修房屋、建造人民组屋、维修清真寺和社区民众会堂等。至目前为止,这个过程仍然不透明,当地居民无法检验当地的政治精英是否抽走了一定比例的拨款。
确保透明度并动员当地社区监督各个项目的落实,是一个大开眼界的过程。尤其是如果一年后党工将完成的项目数字与上一年的数目进行比较,指出总拨款额保持不变但却做到更多,这将直接揭露出前朝政府在落实计划上出现很多中饱私囊的情况
同样的,在城市地区,希盟的工作人员本可以与廉价组屋的居民开会,记录所需进行的维护和维修工作,然后向当地政府申请拨款以进行这些必要的维修。我们城市的B40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生活在这些高楼的贫民窟中。清理这些组屋并使之更适合居住的努力,将为希盟政府赢得更多支持。联邦政府是由能力负担得起所需的款项。
我国的长者正因积蓄用尽而陷入挣扎的窘境。如果政府推行全民养老金计划,向70岁以上没有任何退休金且资产少于10万令吉的老人提供每月300令吉的养老金,将打动很多家庭,并为希盟赢得更多支持。这项计划每年仅花费约30亿令吉,但却可以为长者带来很大的帮助。
如果希盟政府执行上述策略,那么希盟现在就占据有利的位置去挑战篡夺权力者解散国会并再次于大选中胜出。但希盟并不会太敢这样做,因为希盟很有可能将其绝大多数的马来人占多数席位输掉给给巫统和伊斯兰党。
希盟缺乏敏感度,他们在第14届大选中只获得马来选票总数的25%-30%,但却不认真承认这个事实。不然的话,他们已很努力地反击巫统对他们的宣传攻势。对于如何最好地缓解马来人的焦虑并赢得他们的支持,希盟内部并没有达成共识。在希盟中,有好些人是举措是基于“马来人是懒惰的”假设,认为马来人被国阵给予他们的补贴(“米糠”)所宠坏了,以至他们养成“补贴心态”和“应享综合症”。他们必须因此断奶!这是一个浅薄的沙文主义判断,并且因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这整个事件,突显了许多马来西亚人仍然困在他们本身族群的狭隘思维框框之中。由种族政党所推动的政治进程塑造了许多马来西亚人认同的“我们与他们对立”的叙述。如果我们不与“他者”接触,马来西亚又何时方能实现我们所需要的改革?开展包容政治之路的一个好方法,是发掘“他者”中的贫困群体,并与他们合作一起解决问题。
希盟可采用所谓的“马来议程”,但延续实现不分种族地消除贫穷和解决现代经济领域中种族不平衡现象的双重目标——这些政策目标不正是所有理性思考的人都会同意的吗?希盟可以作出更多努力去封堵让特定精英阶层掠夺政府拨款以自肥的漏洞。这两个目标对于创建一个更公平且稳定的社会非常重要,而希盟将这计划占为己有,并进行一些调整,以使其也包括非马来人的贫困群体。这样,他们将会有更有利的地位去面对当前的政治风暴。
最后的一点,身为普通公民的我们也难辞其咎,因为我们太过自满,而且无法解决数十年来因种族政治煽风点火而造成的焦虑和不安全感。我们没有让自己摆脱对其他种族的刻板印象。我们对于其他族群所面对的问题不那么敏感。我们没有做更多事情去跨越族群鸿沟。我们必须从这次的惨痛经验中汲取教训,并继续努力建立一个更包容且公平的马来西亚。我们不应该放弃!我们应该振作起来,因为各个族群都有善良的人。让我们发现彼此,并长期共同努力建设一个更美好的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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