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日星期二

专访一位在香港抗争运动后方支援的男师奶



过去数个月来,香港爆发了规模浩大的群众抗争浪潮,引起全球瞩目。《社会主义报》尝试访问当地的社运人士,希望让大家可以从主流媒体以外的视角窥探香港的这场政治危机及群众抗争。

我们通过媒体镜头和报导,看过了不少目前发生在香港人抗争最前线的各种暴力冲突,那么运动的大后方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这是第三篇专访,而这次《社会主义报》访问了在运动后方扮演支援角色的男师奶——梁宝龙。

《社》:《社会主义报
龙:梁宝龙,男师奶,三十岁开始照顾女儿,六十岁左右照顾孙子。笔名“龙少爷”,长期研究工人运动史,近著有《争尊严:香港海员大罢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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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可否跟我们分享一下你参与这次运动的经验?

龙:
我的工作主要是在电脑前写稿,但大部份社运游行都会到场支持。年初盲人搬厂工潮时,盲人工潮后援会要搞一个集会为抗争的工人打气,因我曾在网志发表文章谈七十年代盲人工潮,后援会叫我到集会现场谈这一段历史,为工人打气。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街头发言为抗争者打气,因而结识前社运人士——现为师奶的黄彩凤。送中条例出笼后,她搞了个《全港九新界离岛师奶反送中联署》,稍后我在她的facebook留言,说我曾凑大女儿及凑孙,于是她邀请我以男师奶身分录影发言,表达反送中感想,我就如此加入了“师奶反送中”,与她们一起游行、摆街站和网上文宣来进行抗争。

(编按:这里所说的盲人搬厂工潮,是指早前位于九龙城区土瓜湾的盲人工厂计划重建而引发的盲人工潮。盲人辅导会提出工厂重建期间,暂迁至屯门盲人安老院三至四年,工友、学员及家长自发组成“关注盲人工厂重建联盟”反对搬迁。工友最终成功获教育局安排在九龙区一间即将空置校舍作为过渡,又争取成立辅导会、工友、学员、家长、职员在内的多方沟通平台,参与整个重建决策安排。)

师奶反送中成员来自各方,大部份人都没有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但小部份人有小小的无政府主义倾向,内有NGO成员、教徒、社工和街市小贩等,大家讨论问题时不涉及意识形态,共同目标是反送中,为正义和弱势发声。

由于成员来自全港各区,加上facebook读者不少,故各区的反送中动态我们都有现场报道,且有港人海外移民发来的心声。

第一次堵塞机场开局很理想,机场人头涌涌,但网络谣言满人飞,指警方将会武力驱散,更有照片拍到有不少警员在机场。有人以权威人士的呼吁来压场,叫在机场的人离去,认为不要作无谓牺牲。因此群众开始逐渐离开机场,堵塞行动失败结束。说实话,机场有大批警员是常态,更驻有持冲锋枪的特警。回想运动至今谣言满天飞,或许是政府有意发放。而中计有份散发这些谣言者不少是左翼人士,他们自以为聪明地做了政府的帮凶,这正是香港左翼在社运上全无成就的原因之一。师奶反送中因而极重视消息的核实工作,各成员的不同社运背境,有助我们核实网络上的消息真伪才转发。

师奶反送中除facebook上的宣传工作外,所有游行都结队出席,并以不同方法呼吁大家出席,队内游行人数一次比一次多。每次游行例必打鼓唱歌。

反送中运动中群众强调保护孩子,这是父母的天职,师奶的强项,我们在运动中重点发挥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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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这场运动对你与你身边的人有什么影响?

龙:
我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亲政府的,所以我们父子很少谈话,运动以来更少。我女儿叫我游行时记得多带点水,孙儿见我在电视的游行场面出现,十分雀跃。屋苑的护卫员见我全身黑色衣服出街,表示支持。我妹妹则说:“哥你已完全康复了,不用我们照顾,更会照顾香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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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你会觉得你与现在在前线抗争或以其他形式参与的年青人有任何距离或代沟吗?你跟他们的互动如何?

龙:
我不觉得我与年青人有距离或代沟,因我的读者有不少是年青人。中大反送中关注组曾邀我为他们主讲香港罢工史,二十余位年青人听我讲故事。而且网路上有不少我露面全名的反送中资料,有时不用自我介绍,他们都知我是谁。而且我主要是做一些后方支援工作,由年青人派给我工作岗位,就算有距离和代沟也不影响大家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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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以你对工运研究多年的心得,你会如何评价这次的运动?这场运动在香港的历史上是什么样的地位?

龙:
运动尚未结束不能下评价和定位,翻看近百年的世界社运史,不少推翻腐败政权的革命都是由学生运动开始,如韩国拉朴槿蕙下台,也是学生作主力。今次反送中运动更由学生来打前锋,冲锋陷阵。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初期是旁观者,后在学生感召下站出来支援,现已扩大至师奶和银发长者。反英抗暴运动(六七暴动)时,学生的角色也不轻,有不少人被判坐牢。

再谈香港左翼的无能。有左翼人士想夺运动领导权,可惜他们没有群众基础,更没有有领导才能的领袖。近五十年来香港社运都是由右派主导的,我认为民阵和泛民大部份是左倾右派人士。而香港左翼在社运上的历史,都是参加这些右派人士发动的运动,没有自已独立地成功搞过一场运动。在右派领导的运动中,左翼常伺机夺权。这情况与中国大革命略相似,领导大革命的是国民党的左倾人士,中共伺机夺权。(编按:这里的“中国大革命”是指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所爆发的1925-27年大革命,期间发生了五卅运动、省港大罢工、国民革命军北伐、北京反奉倒段运动、四一二政变等重大事件。)

今次运动中,我两次公开声言罢工,其实我没有真正的工作岗位,罢工没有真正实质作用,只是摆姿态而已。我身边的左翼朋友常说今次运动,要发动工人罢工才能够令政府屈服。可是自己连摆罢工的姿态也不做,所以他们是喊空口号者。

有左翼士指责香港职工会联盟(工盟)没有发动全港大罢工,另一面说自己力量小不能号召罢工。港人就是如此心存大佬心态,罢工要等工盟号召,游行要等民阵号召。为何搞社运要看表面成果,预计无人响应就不站出来?左翼就因此一事无成。反观正处于没落的亲国民党的港九工团联合总会,于数年前一宗银行大裁员事件中,三四名执委在没群众下,冷清清的在银行大门口举抗议标语示威。

话说回头,工盟曾在伞运时号召罢工,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人响应,只有属下二三个工会下令罢工,其他属会也没有行动。为何今天会觉得工盟能号召全港大罢工,令人费解。今次罢工人数算是好看一点,但不能动摇政府一根汗毛。今次能动员如此多人罢工,与工盟的呼吁无大关系,主因是年青人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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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能否拿现在这场运动跟六七暴动时的抗争作比较?

龙:
前面我曾说左翼人士的盲从权威心态,在分析反英抗暴问题上,大部份人都有此心态,且以文革思考方式来分析中共。在此我用土共的“反英抗暴”一词而不用“六七暴动”,因为这词较能表达这场暴动的性质。

(编按:“土共”是指香港亲中共的左派团体。)

他们盲目相信金尧如的说法,认为土共在香港搞事与四人帮有直接关系。但四人帮应是1972年始埋堆活动,反英抗暴时四人帮成员王洪文尚未上任,何来有个四人帮在活动呢!可见香港政治评论员为了骂中共可以完全不理史实,这正是文革式思考方式。

再说金尧如在反英抗暴中是属于极左分子之一,所以他把责任推向已被定罪的四人帮上,意图蒙混过关,为自己漂白。电影《消失的档案》更把金尧如描述为一名被左派打击的人,我认为这正是以权威人士抨击中共的手法,所以对资料来源全不查证。如此失实电影在香港被追捧上天。这一现象可说香港人受港英填鸭教育的结果。

当年金尧如是掌管全港左派的新闻工作,报刊的极左言论,他负有极大责任,我们可翻查《文汇报》管见子的文章便可知。暴动期间,亲政府的《明报》突刊出一段反政府告示,这告示预先在《文汇报》制作好,然后偷运入明报印刷部,到下令开机印时立即换上去。暴动中曾被判监的翟暖晖在回忆录中,指此行为极左。

金尧如又对报馆被搜查时,员工抱头蹲在地上大表不满,认为要站起来抬头挺胸收腹。今天新闻画面所见,示威者被捕遭殴打因痛楚而大叫。可预想不蹲下来必被殴打,金尧如就是如此形式主义的极左。

今天年青的示威者部份是离家出走,没饭吃且流落街头,师奶立即制作饭团走上街派给他们。甚至带他们回家洗澡,安排沙发让他们安静睡一睡。年青人在睡梦中突然大叫:“唔好打我!”(即“不要打我!”)师奶即上前如父母般抱着他。年青人出门前再给他一张“八达通”,以方便乘车去前线。之后师奶又回到厨房制造饭团。

(编按:“八达通”是香港通用的电子收费系统,类似马来西亚的Touch 'n Go一触即通卡。)

我没有参加前线行动,未能亲睹敢死队的勇武英姿。在大后方我目睹的是饥饿和惶恐。受惊的孩子要接受心理辅导,吸入催泪烟也要治疗。反英抗暴时左派设有数间地下医院,部份有手术室,严重者送回中国医治。

部份人谈反英抗暴中的暴力事件,只说左派放炸弹,少谈警员的暴力。除以上暴力外,警方围搜左派机构,街头冲突中,左派的暴力行为不轻,打死打伤不少警员,但左派的死伤者也不少,部份是被从后射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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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这场运动对香港社会有什么影响?

龙:
五年前香港各界都指年青人办事能力低,今天他们正带领全港市民争民主和正义,完全脱胎换骨。有时我静下来细想如何以阶级论来分析这运动,一点头绪也没有。近五十年来香港社会都是由中产阶级带领的,工人阶级是参加者。有时又思考如何在运动中使用马克思主义,后方男师奶的我一点也不能活学活用马列毛。只是继续做饭团,整理沙发的床被,翻出干净的旧衣服放在沙发上。师奶后方支援工作没有人记录整理,世界不公义仍继续存在,各地师奶的后方工作与面对的问题也许相同,值得相互分享和交流,让孩子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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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香港特首林郑月娥宣布撤回备受争议的逃犯条例修订后,街头冲突仍然持续。你认为整个运动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这运动接下来将如何发展?

龙:
运动正处胶着状态,有人建议撤退重整,我认为全港街头布满录影机,我等后方工作者在街头的活动也被拍录下来,撤退就等同回家等候警员上门拘捕。与其等拘捕,不如把行动升级,反而更安全,我主观上更希望大决战到来。

现运动主要在街头,议会斗争没有开始。学生已全部动员起来,工人始终不罢工,知识分子没有实际行动。当警员的暴力在他们家前出现,才站出来抗争。警察撤退后就回家休息,准备明天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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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你对这场运动接下来的期望是什么?

龙:
最理想是连立法会也解散,重新建立具真正民意的立法会,重订《基本法》,一人一票选特首。

今次运动主力可能是独派和本土派,一向以来他们都是空喊口号的,却有很多支持者,这就是民粹主义的表征,冀他们能提出具体的纲领,如何重建民主制度,不要官商勾结。

我也思考政府倒台,如何重建全港临时议会,一人一票选特首。若先在各区成立临时区议会,应如何在各区选民意代表,选举又由谁来主持,如何才得到合法授权。新特首是否仍要接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委任呢!若不是即是走独立的路,若是可能性极低。一直以来港人从不会详细设计民主方案和实施方法,左右派都是空喊民主口号。若细谈民主方案会否被控宣传独立呢?!

现香港大部份人都是新自由主义者,新政府由自由主义者主导机会极高,官商勾结就必然继续下去,所以现在要多谈新政府的具体内容。而且本土派不接受新移民,又抗拒全民退休保障方案。因此支持退保者冒着被指责转移视线,仍继续宣传退保。所以对社会主义者来说,前面的路不易走。

从今次经验来看,伞运后社运现低潮,但有一批人默不作声努力经营,伺机行动,果然闯开局面,再次证明细致组织,努力不懈是有收获的。

今次在争取国际支援上表现很好,接着下来的局势国际政治味更重。基本上我们全世界社会主义需要继续团结下去,才能制衡新自由主义的肆虐,对抗新自由主义不单只是香港人的事业,亦是全人类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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