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五十周年祭

2016/5/22

（要全面有系统谈论文革，并不是笔者能力范围所及。这里仅提出一些极为粗浅杂乱看法。）

2016年是中国“文化大革命”（全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爆发五十周年。这场持续风行了十年的政治运动对中国以亿计人们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文革的发生过程错综复杂，当中涉及到当时多方社会政治力量之间的周旋角力，甚至因各个派系的惨烈斗争及当权者为“恢复秩序”施行暴力而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因此在文革中不同经历及持有不同政治立场的人们，对这场哄哄烈烈的政治事件之理解与评价，也各有说辞，各自表述。



在被认为是文革爆发点的中共中央通过《五一六通知》五十周年之际，中国政府对文革“冷处理”，并没有任何纪念文革的活动，甚至禁止中国境内媒体发表关于文革的内容。中共中央委员会机关报《人民日报》于2016年5月17日在题为《以史为鉴是为了更好前进》的社论文章中谈文革，重申了当前当权中共领导层的立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造成的危害是全面而严重的。历史已充分证明，‘文化大革’在理论和实践上是完全错误的，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文章也提及“不会也决不允许‘文革’这样的错误重演”，“而要毫不动摇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中国民间仍有好些人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去纪念这个重大的日子。对于在文革中经历批斗冤狱的人士及他们的后人来说，文革固然是场“浩劫”，其所留下的苦难创伤是难以抚平的。在文革之后因中国走向资本主义复辟道路而经历社会日益不公的底层人们来说，尽管在文革中的经历各有不同，但会持有较为正面的态度。

至于对好些右翼或自由派人士来说，文革正好是用来给“无产革命”、“革命”及“共产主义”等资本主义梦魇进行文攻笔伐及鞭尸的借口，对文革“遗毒”进行彻底的妖魔化、污名化，不断警惕所谓“文革幽灵”的游荡。对于这些人来说，“反思”文革只是为了否定社会主义的革命理想，去重复强调并宣扬“铲除资本主义等于是经济自杀”、“社会主义革命不合时宜”等谬论偏见。

中共领导层的官方立场是彻底否定文革，个中原因除了文革后夺取政权的中国领导人本身是文革中受到批斗的“走资派”，也是在为中国过去近四十年来“告别革命”的资本主义复辟过程开脱。

在文革五十周年之际，坚持实现底层人民自我解放理想的左翼，也必须认真反思文革的教训，认真剖解这个极具争议历史事件背后的前因后果及意义，从而避免重蹈覆辙，或偏离了社会主义运动的初衷。

文革留给左翼去思考的问题，至少有以下几个：

1. 由上而下发动的革命可行吗？

文革最初是一场由上而下发动的反官僚主义政治运动，但是后来“失控”演变成人民群众之间恶斗的乱局。当初毛泽东在参照苏联斯大林主义模式进行工业化经济改造的尝试失败后，为了打击中共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官僚集团，在反修防修的口号下发动文化大革命，期望借助群众的力量去实现清理党组织从而捍卫1949年革命以来的社会主义改造路线。在当时对官僚主义制度不满的社会氛围下，文革自上而下一发动起来，得到了很多当时对现况不满的群众的支持，各地纷纷涌现造反派。各地学生民众串联造反，地位因文革爆发而受到威胁的高干子弟也搞起了“红卫兵”，甚至还祭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将文革所针对的对象——当权派官僚集团，转移到出身不好的所谓“黑五类”身上，造成了不少残酷的冤狱。

毛泽东后来于1969年草草宣布结束文革，但是文革所引发的社会冲突已难以收拾，并一直延续到“四人帮”垮台为止。中共官僚统治集团为了“重建秩序”而所采取的暴力程度及规模，远远大于早期造反派及群众斗群众所产生的暴力，也夺走了无数无辜的性命。譬如1968年底到1969年初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由官僚集团内最保守的政治领导人所积极执行，而好些跟所谓出身不好的人有宿愿的人，趁机挟嫌报复，以公报私仇的方式去解决个人恩怨。


文革是由上而下发动革命却最终以失控、失败收场的惨痛历史教训。官僚集团发动一场反对官僚集团的政治运动，最后只能变成官僚派系之间争权夺利及上层权力洗牌的手段，当初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却要承担运动失败或“恢复秩序”时所带来的恶果。毛泽东想要通过文革提高群众的政治觉悟，去恢复社会主义精神和革命理想，结果文革后社会主义精神变成海市蜃楼，革命理想也一去不复返。毛泽东想要通过在“无产阶级思想”指导下改造国家结构去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结果文革后资本主义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幌子下全面复辟。

并非说就不能由上而下发动革命，但是群众组织的自主性与政治成熟度是决定革命成败的关键。群众到底是否只是沦为上层官僚或统治集团的工具？群众在运动中能否建立自主自觉的政治组织而深化革命？这是将革命进行到底所要不断思考与实践验证的问题。

2. 个人崇拜、“造神”的问题

文革中一个鲜明的图景，就是毛泽东的“身影”无处不在。毛泽东在文革中进一步被神化，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去到了高峰顶点，而毛泽东的历史地位也就跟文革的成败不可分割地绑在了一起。在文革中，毛泽东的政治地位已经超越了党国，被置于所有派系斗争之上。无论是纯粹坚持革命理想的群众，还是各有所图的官僚集团政治势力，都把毛泽东、“毛泽东思想”拿来当作护身符或令箭，以“毛泽东”的名义去造反或恢复秩序。

个人崇拜或“造神”，实际上剥夺了群众的政治自觉与自主性。被捧为“神”的政治领袖之言行，当被认定不会出错时，以其为中心的政治运动也更容易犯下更多的错误。而假借“德高望重”领袖人物去谋私利或推动本身议程的政治势力，也更会打着这领袖人物的旗帜去招摇撞骗甚至是行使种种暴力恶行，最后导致革命运动失焦甚至失败收场。

3. 革命暴力的问题

举凡世界历史上几乎所有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都会牵涉到暴力。法国大革命期间，“雅各宾专政”（1793-1794年）残杀了数以万计的人，留下了“恐怖统治”的印记，但是却为后来法国彻底实现资产阶级民主制铺平了道路。

文革给一般人的印象也是大规模的血腥暴力，否则就不会是“十年浩劫”。造反派有行使暴力，各派互相斗争时也爆发严重暴力冲突，但是官僚集团为恢复秩序所行使的反革命暴力才是规模最大也最残酷的。

革命的暴力，在面对反革命势力凶猛反扑时是一种必要，但是当行使暴力去进行革命或捍卫革命时，难免也会造成无辜的人成为暴力的受害者。有人会主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要目标正确，不管任何手段都是可行的。但是，一种手段的运用，可能会把人们带到另一个方向，未必就是当初的目标。当一个革命的政权通过过分暴力的手段建立起来，暴力也许就会成为革命后的社会常态，妨碍了革命深化的过程；如果民主在革命过程中被扼杀，革命后就很可能也无法再建立民主，从而导向独裁专制。因此，革命暴力是革命进程的双刃剑，在必要的时候可推进革命，过度使用暴力或暴力失控时，反而会挫败了革命的初衷。任何革命运动都必须认真对待暴力的问题，而也只有目标清晰、纪律严明的革命组织及高度自觉的群众力量，才可能将暴力的程度及暴力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也可避免不必要的所谓“革命暴力”。

文革：未完成的革命与反思

文革可谓是二十世纪发生在东方的雅各宾专政，但是这场革命专政并没有彻底实现巴黎公社式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初衷，换来的只是中共对其的彻底否定。文革最终是彻底失败，其失败的冲击不仅仅是资本主义在中国大陆以最野蛮的形式复辟，也让社会主义革命理想背上了种种污名。

文革最终没有让社会主义革命发展成“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走资派也没有完全被斗垮反而还继续呼风唤雨，而“要象巴黎公社那样，必须实行全面的选举制”的民主制度也没有出现。文革的目的一个都没有实现，这场未完成的革命也从此变成被人用来污名化革命的代名词。

当前的中共政权否定文革，是害怕文革的幽灵会激起新的社会反抗浪潮；右翼及自由派诅咒文革，是要借助妖魔化文革去全盘否定反抗资本主义及追求人民自我解放的革命理想。左翼也需要认真反思文革所带来的历史教训，从中找出新的政治方向，继续为实现社会正义及人民自我解放的事业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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