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站立，彻夜不眠

2016/5/6

法国巴黎市内的共和国广场上，在过去一个月来，每天晚上都聚满了人群，大家轮流发言，谈论着各种事情，既批判当前的社会制度，也向往着另一种可能的未来。在这里，弥漫着愤怒和不满，也充满了希望和理想。



这样的集会，已不局限在巴黎的共和国广场，法国多个城市也出现了类似的占领公共空间举行群众大会的活动。这是当前全球最火红的社会运动，堪比当年西班牙人民反对紧缩政策的“愤怒者”（Indignados）或美国民众反对金融霸权的“占领华尔街”（Occupy Wall Street），这场源于法国人民抗议政府改革劳工法的运动，被称为“黑夜站立”（Nuit Debout），也叫“不眠之夜”。这场以青年人为主的新兴社会运动，为正被笼罩在恐怖主义袭击及极右派崛起阴影下深陷黑暗的法国甚至欧洲，点燃了另类出路的火光。

2016年3月31日，成千上万的法国民众走上巴黎街头，反对该国政府所意欲推行的劳工法改革（Loi Travail）。法国社会党领导的政府所要推行的劳工法改革，名义上是要降低失业率，其做法是让法国劳工市场更具有“伸缩性”，也就是允许公司更容易辞退工人。新的劳工法案也会放宽对工时的管制，减少法定每周35小时工作以外的加班费，而工人在公司裁员时所应得的遣散费也会减少。

3月31日反对劳工法改革的抗议游行期间，巴黎下着豪雨，大家都浑身湿透，但是无阻数以千计民众前往共和国广场，并在那儿留守。当天很多参加抗议行动的人们，都不愿回家，在共和广场上聚集了起来。晚上9时，雨停了，人们继续留在共和国广场上，举行“大会”（assemblée générale）。

这个在街头抗议后不愿回去继续留下来的念头，来自2016年2月在巴黎举行的一场会议，当时左翼季刊《骗子》（Fakir）创办人兼纪录片《谢谢老板！》（Merci patron!）导演弗兰索瓦.鲁芬（François Ruffin），召集了好些民间团体的活跃人士讨论社会运动的前景，出席会议的人士都在思索如何真正动摇到政府去改变其政策或措施，结果大家都同意会在下一场大型街头抗议后，继续留守。就这样3月31日的反对劳工法改革游行示威后，共和国广场上诞生了“黑夜站立”。

类似占领华尔街运动那样，号召“黑夜站立”的发起者们并没有事先列出他们的政治诉求，而原本只是邀请大家在广场上观赏并讨论鲁芬的纪录片《谢谢老板！》（一部通过叙述一对工人夫妇向大资本家索偿，批判劳动力外判制度的纪录片）。不过，“黑夜站立”的发起者及好些参与者们，都把这占领广场的行动，视为一个全新具有远大理想与解放意义并且可联合不同抗议运动的政治运动之开端。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占领行动，巴黎的示威者们于次日傍晚6点重返共和国广场，接下来每一晚都如此。“黑夜站立”参与者们聚集在广场上举行群众大会，大家轮流发言，并采用了类似占领华尔街那样的手势去表示同意或不同意某些论点。参与者们可以亲身见证真正言论自由的实践，大家无所不谈，房屋问题、工资、难民等议题，要谈论什么就谈论什么。互不相识的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社会问题、交流理念、一起决策并集体行动，可是罕见的共同探寻出路的民主创举。

自2015年11月的巴黎恐怖袭击后，法国政府颁布紧急状态，加强社会保安监控，而极右翼势力也伺机扩大影响力。“黑夜站立”的出现，正好打破了这种沉闷的困局，让法国民众在社会危机日益深重的当儿看到了另一种人民自主解放的可能。

由巴黎市区共和国广场上开始的“黑夜站立”，很快扩散到法国其他城镇。法国以外的欧洲城市，如布鲁塞尔、柏林、马德里、里斯本等地都涌现“黑夜站立”的占领行动。

“黑夜站立”的参与者最初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当中也有好些经验丰富的社运人士及左翼政党分子，在凑合起来后就组织了好些委员会，履行不同的职责，如草拟宣言、物资调配、烹饪、设立护理站等。“黑夜站立”的参与者还架设了本身的电台（Radio Debout）和电视台（TV Debout），除了播报广场上的大会情景，也会播放各种访谈及时事分析。

“黑夜站立”的活动并不是一直都在和平情况的进行，因为不时受到警方干扰，发生了好些暴力冲突。不过，这并无阻“黑夜站立”的持续进行。几乎每天早晨，警察都会清场，但是到了下午，民众又在广场上架设帐篷，大家积极参与在为时数小时的大会讨论中。除了大会，广场周边还有小组会议、书摊、儿童活动、制作海报工作坊、法律培训课程等林林种种，展现了“这就是民主”的图景。

法国有着历史悠久的革命传统，从1789年攻占巴士底监狱的法国大革命，到1871年的巴黎公社，再到1968年的五月风暴，还有较新近的2006年反对“首次雇用合约”青年示威浪潮及2010年反对退休金制度改革的大罢工浪潮，法国人民反抗不公而造反的精神理想不曾间断。“黑夜站立”正是延续了这个革命的传统，也同时开创了新的想像与实践空间。

涌向广场参与“黑夜站立”的人们，都对现有的社会体制感到不满。福利国制度不断被腐蚀，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带来种种祸害，贫富之间的差距日益扩大，移民和难民的命运愈来愈不确定，还有打着“社会民主主义”旗号的执政社会党却落实维护资本财团利益的反工人政策，是法国底层人民愤怒的火种。在社会危机日益深重之际，还有一股可怕的极右翼势力正虎视眈眈。“黑夜站立”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应运而生，为人们展现了另一种人民自我解放的可能。

“黑夜站立”是在法国传统政治的框架外发展起来，如同西班牙的“愤怒者”运动一样，具有冲击现有政治体制的巨大潜力。近年法国开始涌现普遍对既有政治结构不满的愤怒情绪，人们日益唾弃现有政府和主流政党。群众的不满并不一定就会变成进步的政治力量，因为有好些民众会转向支持不断进行民粹鼓动的极右翼政党。

法国的左翼力量在2010年的大规模反对退休金改革运动受挫后开始消沉，但是在过去一年来，法国各地又开始出现激进的民间抗争。2015年10月，法国航空公司的罢工员工冲击该公司的高层会议，导致公司高层们狼狈攀爬围篱逃跑，还有人被撕烂衣服。2016年1月，8名工会人士因涉及于2014年软禁固特异轮胎公司老板而被判监9个月，引发了工会及民间的极大反弹。正因为法国的工人斗争又再涌现，政府加剧对工人的打压，包括修改劳动法，而也正因为此举，促成了新一波的反抗浪潮。

西班牙“愤怒者”运动促成了“我们可以”（PODEMOS）在选举中的巨大突破，而美国总统选举中民主党初选候选人伯尼.桑德斯的崛起，跟“占领华尔街”运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黑夜站立”的横空出世，也许就是消沉多是的法国左翼重振旗鼓复兴的契机。

“黑夜站立”能够持续多久很难说，但是重点不是这场运动会持续多久，而是能不能进一步发展成足以有力挑战现有资本主义体制的新替代选择。这进一步的发展，就是在地理上的扩张，以及运动组织上的壮大。这过程肯定会涉及到参与者们激烈的讨论，有人会坚持“水平式”的无结构状态，有人会主张以更有组织的方式去达成目标，这争论肯定没完没了，但这正是这样一种民主实验的过程，也是其精髓所在。这个运动还是需要参与在其中的人们在一起讨论、共同决策及集体行动的过程中，延续其生命力并发展出新的民主替代选择。

当然，“黑夜站立”跟其他社会运动，如工会、激进学生组织等的互动与协作也相当重要。只有各个源流的进步力量聚合在一起，才能形成更强大的政治力量，去改善普罗人民的生活，并抵抗正在威胁着人类存亡的资本主义建制，以及全球资本主义肆虐的副产品——极右翼势力。

“黑夜站立”为欧洲社会抗争注入了新的动力，赋予人们新的想像，让追求社会正义及解放的理想重新发放光芒。尽管前路还是荆棘满布、挑战重重，但是向往自我解放的人们不会轻易放弃或坐以待毙，而是会把理想进行到底。

“我们的黑夜比他们的白昼更美丽！”（Nos nuits sont plus belles que vos jours!）无他，就因为我们的理想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