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3/6
留台大马籍导演廖克发的首部纪录片《不即不离》,因其内容涉及马来亚共产党(马共)的课题不符合我国马来西亚的官方史观而被列为禁片,无法在电影院上映。不过,该片于2017年2月28日至3月5日在线上开放免费给马来西亚地区的观众观赏,让我国人民可以看看到底这部禁片到底禁在哪里。
马共在我国一直都是个“禁忌”,总是被当权者贴上负面的标签。英殖民时期被官方宣传片称为“匪党”(bandit),1957年(在未真正脱离英国帝国主义势力影响下)独立后,马共在历史课本上同义词是“恐怖分子”。
《不即不离》截图
最近才逝世、曾主演数部马来西亚版占士邦电影的京三苏丁,于1982年自导自演的电影《武吉哈蓬》 (Bukit Kepong),几乎每年国庆日期间都被电视台拿来当成“爱国教育片”来播放,给那些为英国殖民政府效力、打击反抗英殖民争取马来亚民族独立游击武装的警察歌功颂德,将他们塑造成“国家英雄”。《武吉哈蓬》 电影中的反派——马共,清一色是华人,但事实上当年率领游击战士攻击柔佛州麻坡县武吉哈蓬警局的其中一名马共领袖,是位名叫莫哈末英德拉的马来人,此人还曾是伊斯兰宗教师。这年复一年在免费电视台上播放的爱国影片,所呈现的就是今天马来西亚政府一贯的官方史观,反殖抗英的被形容为恐怖分子,为英殖民政府效力镇压反殖人士的被吹捧为爱国英雄。相信很多人都是在这种历史错乱的情况下成长。
话说《武吉哈蓬》问世的差不多同一时期,邻国印尼当时的苏哈多独裁政权,也资助一部根据当权者史观所拍摄成的剧情式纪录片《930运动/印尼共产党的叛乱》(Pengkhianatan G 30 S PKI),同样年复一年在国营电视台上播放,直到苏哈多政权被推翻为止。《武吉哈蓬》跟苏哈多独裁政权时期的洗脑政治宣传片,可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去年3月的时候,马来西亚社会主义党(PSM)打算举办《马克思主义速成课程》,全国总警长卡立.阿布巴卡如惊弓之鸟般,在其推特上发号施令,指控这是“意图复兴共产主义思想的努力”,指示警方传召主办单位问话,并禁止活动的进行。
《不即不离》截图
2011年净选盟2.0大集会前的两个星期,警方逮捕了包括笔者在内的30名社会主义党成员及支持者,其中一个拿来吓唬人的指控是“复辟共产主义”,然后出示来给记者拍照的“罪证”,是在我们车上找到的印有马共领袖陈平、应敏钦及拉昔.迈丁等人头像的T恤。后来我和另外5人在《紧急法令》下被拘留,关押在一个位于吉隆坡市内某个地点的秘密扣留中心时。警方从各地调集政治部警官过来,组成了盘问我们的特工队。负责盘问我的那组政治部人员当中最资深的那个警官,他大多时候都是在跟我讲故事、说“人生哲理” ,问问题通常都由其他不是资历比较浅就是警阶比他底的人来做。他讲了很多故事,包括讲了很多关于马共成员的故事,当然说的都是坏话,有的是他亲自审问的,也有很多故事都是从其同僚那边听回来的,就象伊斯兰教的《圣训》那样,经过很多把口的流传,孰真孰假就不得而知,反正我在被拘留期间都不怎么相信警方所说过的话。呵呵。
盘问我的政治部警员,根据他们跟我的谈话,写成一本百多页(象以前大学写论文时作了很多注脚还有附录)的口供书,每页都印上“机密”字眼,也就是说只有寥寥数人可以阅读到这份资料。那个最资深的警官跟我说,这份厚达百多页的口供书中,只有一段话是最重要的,也是他们整个盘问过程中所最想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那段话是在小标题“社会主义党与马共的关系”下,因为那段话是我当时一字一句说出来,政治部警官还要我亲自逐字核对确保我真的如是说,所以我记得比较清楚。那段话应该是这样写着:“我认为马共应该被承认争取我国独立的民族解放斗士,就象督江谷、拿督巴哈曼等人那样。社会主义党并不认同现在这个时候进行武装斗争,社会主义党相信通过民主的手段去争取社会改变,包括选举与街头运动。”不过,事实上,这段话跟我会被关押多久并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在未经审讯下被拘留期间政治部盘问所记录的口供,都不能被呈上任何法庭当证据,所以我真的是说了等于没说的。给我们套上跟“马共”有关系的这个名堂,只不过是要拿来吓唬不明就里的民众。
《不即不离》截图
“马共”或“共产党”,不仅本身长期以来被我国当权者不断地污名化,也是被用来贴在任何反对力量身上的负面标签。例如,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可以怪到马共头上,1999年华团诉求工委会被时任首相的马哈迪形容为“共产党”。
尽管我国当权者一直都在污名化马共,企图抹去社会对马共进行反殖斗争的记忆,并嵌入官方版本的马共等于恐怖主义的图景,但是这段我国各族人民反殖抗暴的历史,是不会轻易被抹去。只要历史一天得不到公道,其幽灵就会一直地徘徊在马来西亚的土地上。
独立电影人阿米尔.莫哈末(Amir Muhammad)曾拍摄过两部关于马共的纪录片,当然这两部片都被内政部禁止在马来西亚公开上映。其中一部叫做《最后的共产党男人》(Lelaki Komunis Terakhir,2006年),是一部在一大堆日常谈话访问中穿插着滑稽诙谐歌舞片段的纪录片,通过旁敲侧击的手法去呈现出片中不曾露面的主角——陈平——的早年生涯,马共的一些事迹及影响。另一部则是《村民们好吗》(Apa Khabar Orang Kampung,2007年),取名已故国宝级歌星苏迪曼所唱的同名歌曲,影片叙述定居在泰国南部马共第十支团成员(主要是马来裔)的生活状况,以及他们所忆述的游击战历史。这两部片都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作世界首映,却无法在自己的国家内上映,可是对我国电影艺术事业的一大讽刺。
(线上观赏《最后的共产党男人》: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TM0BwgDXn8)
近年因画“小丑纳吉”而闻名遐迩的艺术工作者法米.惹扎,在完成了其获得人权电影奖的《独立前十年》(Sepuluh Tahun Sebelum Merdeka,2007)后不久,也拍摄了一部名为《革命’48》(Revolusi ’48)的纪录片,通过访问马共成员,去重现1948——1960年间那一段民族解放战争的历史。不过,这部纪录片至今仍未完成。
记得还有一部关于陈平和马共的纪录片,名为《再见马来亚》(I Love Malaya),由五位新加坡电影工作者所拍摄。
《不即不离》截图
马共于1948年因英殖民当局对左翼反殖力量日益残酷的镇压而转入丛林进行武装斗争,那实际上就是一场民族解放战争,是二战后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浪潮的一部分。由于冷战关系,西方帝国主义势力最畏忌的就是新兴的独立国家会倒向苏联为首的东方阵营,因此在其势力范围内打击左翼民族主义不曾手软。
1955年华玲会谈时,马共已准备放下武器,但是却因为当时英殖民当局及要从英国人手上继承行政权力的联盟,害怕让共产党走出森林参加议会政治,而坚持要用羞辱马共的条件(马共成员必须缴械投向且在紧急法令下被拘留接受政治部审问)去破坏和谈,导致1957年宣布独立后,还要白白打了32年的内战。冷战时期的西方帝国主义及其代理,害怕第三世界的共产党通过非武装斗争的手段夺取政权,因此不惜牺牲更多平民百姓的性命去扑灭这股力量。在马来亚及后来的马来西亚,当权者要把武装的左翼力量困在森林中让其被人遗忘,而意欲进行合法斗争的左翼也在恶法横行及政治扣留下被镇压。在邻国印尼,当权者更是用血腥屠杀数十万计人的残暴手段,去扑灭这股左翼力量。
1989年马共与马来西亚政府达成和平协议时,所开出的条件其实也是跟1955年的一样。但是,马来西亚政府却没有完全遵守协议的承诺,其中一个违背协议的举动,就是禁止陈平及好些马共成员回国,甚至陈平死后骨灰也不被允许带入马来西亚境内。实际上,好些马共成员都可以回国定居,而马共主席阿都拉西迪、应敏钦等人不仅获准回国,还得到觐见霹雳州苏丹(难道霹雳州苏丹支持共产主义吗?),为何马共总书记陈平就被禁止回国?说穿了,我国政府不想给马共去污名化,因为这个污名可以随时为巫统执政集团所用,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栽赃在任何反对力量头上,也可起到分化人民的作用。
《不即不离》截图
廖克发执导的纪录片《不即不离》,为了探索其素未谋面因参加马共而牺牲的祖父,走访了定居在马来西亚、泰南,以至流落在中国、香港等地的马共成员,尤其是曾经参与早年抗日抗英的老马共,透过他们的口中所述,去拼凑并侧写出当年马共反殖抗争的图像。尽管这拼图仍显得零散及流于表面,但也许对不甚理解这段历史甚至是一直满怀误解的人们来说,不失为开启大家重新反思马来(西)亚历史的契机。
马共走下历史舞台已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其历史使命也算已经完成。马共的历史地位,总是为我国当权者所否定、抹杀,甚至是扭曲,仍无法在广泛的层面上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这应该是一个还会延续下去历史诠释争夺战。
马共的斗争实践,尽管已经结束多时,当中有很多事物仍然值得我们去发掘,从中吸取教训或得到新的启发。当年为了革命理想信念而献出青春甚至是洒下热血牺牲性命的人们,都是值得我们敬佩与缅怀的。他们的历史不会轻易被抹去,也不会被遗忘。
《不即不离》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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