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于2017年10月4日
(刊载于《当今大马》2017/10/4《星星之火》专栏)
“历史者,普遍心理表现之纪录也。故有权威之历史,足以震荡亿兆人之心,而惟能写出亿兆人之心之历史,始有震荡亿兆人心之权威。盖人间之生活,莫不于此永远实在之大机轴中息息相关。一人之未来,与人间全体之未来相照应,一事之朕兆,与世界全局之朕兆有关联。法兰西之革命,非独法兰西人心变动之表征,实十九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表征。俄罗斯之革命,非独俄罗斯人心变动之显兆,实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李大钊《法俄革命之比较观》
一百年前,1917年11月7日(当时俄罗斯使用的旧历是10月25日),当时俄罗斯首都彼得格勒(即圣彼得堡 )已几乎由当年3月开始底层劳动人民组织起来的直接民主政体——彼得格勒苏维埃——所控制。激进的革命党人——布尔什维克——发动起义,推翻了由克伦斯基领导、拒绝让俄国退出一战的临时政府。武装起来的工人和造反的士兵,于当天晚上包围临时政府所在的冬宫,几乎兵不血刃地完全夺得当时俄国首都的政权。
同一天,第二次全俄苏维埃大会也在彼得格勒召开,来自俄国各地 318个苏维埃的649名代表参与了会议,代表当中有390名布尔什维克成员、100名左翼社会革命党人、60名其他派别的社会革命党人、72名孟什维克成员、14名国际主义孟什维克主义者,及13名其他党派人士。孟什维克和右翼社会革命党人因不满布尔什维克发动起义向临时政府夺权而离席抗议。全俄苏维埃大会于1917年11月 8日凌晨三时发布《告工人、士兵和农民书》,宣布成功从临时政府手上夺得政权,并提出“全部地方政权一律转归当地的工兵农代表苏维埃”。全俄苏维埃大会颁布《和平法令》,呼吁参与一战的各国政府及人民开始和平谈判; 大会也颁布《土地法令》,废除土地私有制。新的革命政府也因此诞生,而俄罗斯甚至全世界的历史也从此改写了。
不断被“自由世界”抹杀的革命想象
1989年柏林围墙倒下,1991年苏联正式解体,加上共产党执政的中国也走上复辟资本主义的道路,上个世纪的90年代,见证了俄国革命所延伸出来的历史“被终结”,当时打着新自由主义旗号的全球资本主义高奏凯歌,变得更毫无忌惮地横行天下。俄国革命也从此继续被不断繁衍社会不公及经济危机的“自由世界”所扭曲、抹黑或掩盖,或是将其跟苏联的黑历史混杂在一起去进行鞭尸。
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是当年俄国自3月8日(旧历2月23日)爆发革命浪潮后,群众为争取和平、温饱及社会正义的民主解放抗争之高潮。1917年的俄国革命,不仅粉碎了由地主、买办资本家及战争贩子所统治的俄罗斯帝国,而且还震撼了世界,并改写了贯穿整个二十世纪的世界历史。
正因为资本主义的“自由世界”对俄国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的恐惧与痛恨,所以自十月革命后,就不曾间断地、不惜一切手段地打压及污名化同情俄国革命的人士,并且为敌视俄国革命的反动势力提供军事及财务援助。在意识形态上,从反犹太人的法西斯主义者,到自由派的知识分子,都将俄国革命及促成革命成功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描绘成反文明的“瘟疫”。资本主义的拥趸们,无不主张说俄国革命不可避免地产生后来苏联的国家恐怖及极权主义的专政,热衷于宣扬社会主义的“邪恶”,声称社会主义已彻底失败或不合时宜,无非就是要否定一切可能挑战全球资本主义建制的进步思想及政治替代选择,企图抹杀二十一世纪今天人们活在政治僵化、经济衰退梦魇不散、生态环境破坏持续、狭隘种族主义泛滥成灾等重重社会危机下寻找可能出路的想象。
一场底层民主的革命实践
俄国十月革命,并非“自由世界”的评论家们所形容的仅仅是一场由一小批人发动的政变,也不是什么布尔什维克革命分子的搞出来“阴谋”。这是一场数以百万计俄国底层人民奋起反抗好战统治阶级及旧社会制度的革命行动,通过强大的群众运动、民主的群众集会、激进行动的动员,最终推翻了由地主、资本家及好战分子组成的统治阶级,彻底改造了整个俄国社会。这不只是一场替换政权的政治革命,也是一场彻底颠覆社会阶级关系的社会革命。
早在布尔什维克发动武装起义夺取政权之前,当二月革命爆发后,工人、士兵、知识分子等就组织起底层人民的代表议会,也就是“苏维埃”,管理推翻沙皇后的社会日常,跟由旧建制精英、保皇派、宪政派、自由派等统治阶级代理组成的临时政府分庭抗礼,并且影响力日益扩大。到了十月革命时,临时政府已经是失去彼得格勒大部分人民的支持,苏维埃接管政权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不过,正是因为失去政权的旧势力不肯轻易罢休,加上当时西方列强对一个完全颠覆社会阶级关系的新型革命政权感到恐惧,而不惜一切手段去摧毁它,也迫使十月革命诞生的工人国家走上了一条蜿蜒曲折、崎岖不平的历史发展道路。
十月革命后诞生的新型政权,并非一开始就是个极权的政体,而是苏维埃民主实践进一步扩大的新生工人国家。工人自主地控制了工厂的生产,贫农获得土地,俄国立即退出毫无意义却造成惨重牺牲的帝国主义战争,被压迫的民族享有自决的权利(包括独立的权利),苏维埃的新宪法赋予女性投票权,同性恋、离婚和堕胎获得合法化,政教分离的同时宗教自由获得保障……这些对当时的工人、农民和底层贫困人民来说,都是不可想象改变,在今天看来还有点匪夷所思。
俄国革命家托洛茨基于1932年在丹麦哥本哈根向学生发表的演讲中,有这么一段话,描述了旧建制统治阶级最惧怕的俄国革命情景:
在革命后不久,一个沙皇的军官,查列夫斯基愤怒地写道:“谁会相信一个看门的人或一个更夫突然变成一个法官,医院的侍者做院长,理发匠做官,伍长做总司令,日工做市长,锁匠做工厂经理呢?”
“谁会相信呢?”他们不得不相信。当伍长击败了将军,当市长──旧日的日工──打破了旧官僚抵抗,车上擦油的人将运输系统恢复,做经理的锁匠将工厂恢复得能工作时,他们除了相信外,别无他法。“谁会相信呢?”让他们且试一试不相信看。
——(托洛茨基《十月革命的历史意义》)
苏维埃奉行的是工人民主,一种直接民主的形式,打破了统治阶级精英对政治决策甚至是社会财富分配的垄断,是彻底贯彻出来的民主。1917年俄国革命的过程中,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积极参与在苏维埃中,促成了工人民主的快速成长,挑战着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奉行的“民主”政治。民主不再是由政治精英所主导的代议制民主,而是普罗人民直接参与在决定如何管理社会经济生活的政治决策过程中。俄国革命,如同19世纪的巴黎公社革命一样(而且是在更广大的范围上),革了民主的命。
被压迫及被剥削的社会最底层,都自己站起来,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以自己的方式建设新社会去代替腐朽的旧社会,是布尔什维克活动家们的革命理想,也是革命群众对社会解放的政治想象。不过,将工人民主进行到底的革命理想,并不是一帆风顺地在革命后的俄国及后来的苏联付诸实现,而是在种种错综复杂的历史因素下面对重重考验与威胁,最终还被斯大林主义的反革命所断送。
世上不可能存在“共产主义国家”
好些主流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评论人,总是把传统共产党执政的一党专制国家(如前苏联、中国等),称为“共产主义国家”。不过,“共产主义国家”,本来就是一个不正确的用词。
十月革命的初衷,是建立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但是,社会主义革命并不是“把官僚军事机器从一些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些人的手里”,而是将国家机器打碎,才是“任何一次真正的人民革命的先决条件”。这说法出自马克思,而俄国革命家列宁于1917年十月革命前夕出版的《国家与革命》中进一步重申了马克思主义者的这个观点: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消灭国家,也就是消灭任何有组织有系统的暴力,消灭任何加在人们头上的暴力。我们并不期待一个不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的社会制度。但是,我们在向往社会主义的同时深信:社会主义将发展为共产主义,而对人们使用暴力,使一个人服从另一个人、使一部分居民服从另一部分居民的任何必要也将随之消失,因为人们将习惯于遵守公共生活的起码规则,而不需要暴力和服从。”(列宁《国家与革命》第四章)
“把官僚军事国家机器打碎”,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最重大任务之一。但是,斯大林主义官僚专政下的苏联,以及后来参照苏联模式建立起来的共产党执政国家,所见证的却是国家机器非但没有被打碎,反而变得愈来愈强大,不仅仅是针对危害革命的“敌人”,也监控着甚至压制原本是革命主体的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这显然就是跟十月革命的社会解放初衷背道而驰。
从革命到反革命的斯大林主义蜕变
俄国革命是激进民主与社会革命创意爆发的结果。这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为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及底层人民,展现了改变世界是有可能的希望,建立更公平、人类实现自我解放的社会主义社会并不再是梦想,也因此激励了各地的社会革命斗争。可惜的是,这场革命所带来的社会解放成果及希望,后来却在种种错综复杂的因素下,被斯大林主义的反革命所无情摧残,并且以高压的官僚主义专制政权取而代之。
十月革命要打造一个劳动人民自我解放的新世界理想,因随后爆发的俄国内战,及后来发生的红色恐怖、饥荒及一党制的确立,而日渐消失。十月革命诞生的新型政权,最后被斯大林主义的官僚专政彻底取代。
十月革命走向斯大林主义官僚专政的反革命,并不是预谋的结果。这是各种因素的交互作用所产生的。这些因素包括:
i. 帝国主义和旧统治阶级势力的强烈反扑
从苏维埃俄国诞生的一刻开始,就挑起资本主义势力的恐慌,并千方百计地破坏这个新生的工人国家。新的革命政权建立不久后,完全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就陷入了长达四年的艰苦内战。各个帝国主义势力为俄国的反革命军队提供财务、物资、武器及兵员上的援助。尽管布尔什维克领导的苏俄革命政权在内战中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已经给苏俄的社会经济带来了惨重的破坏,新生的革命政权也在战场上失去了不少具有先进革命思想的工人阶级战士。
ii. 欧洲革命的失败造成俄国革命被孤立
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领袖——包括列宁和托洛茨基,都很清楚的知道在一国的范围内完成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他们期待的欧洲其他国家之革命(尤其是德国革命),都遭遇到重大挫折。在改良主义者的背叛下,一战后掀起的欧洲革命浪潮最终失败,德国革命家罗莎.卢森堡、李卜克内西等人甚至因此送命。百劫余生的苏维埃俄罗斯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况。
iii. 缺乏发展社会主义经济的资源
内战后的苏俄,在社会经济上受到了严重的破坏,百废待兴,但是却严重欠缺重建经济的物质资源。俄国在内战结束后的工业产量,不到一战前的十分之一,工人阶级人数在骤减。布尔什维克在经济艰巨的时刻被迫作出“让步”,实施允许自由市场继续运作的“新经济政策”,但整体社会仍因战乱破坏而处于非常贫困的情况。一个非常贫困的时期,有利于某部份人取得并且保卫物质的特权。
iv. 斯大林主义官僚层的冒起
布尔什维克的无产阶级革命,被孤立在一个落后的国家,所造成的政治后果就是俄国无产阶级在经济落后的情况下逐渐丧失了对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直接掌握。一个新的特权阶层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其代表人物就是掌控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总书记职权的斯大林。以斯大林为核心的官僚层,在一系列的政治斗争中将捍卫革命的进步分子清除,篡夺了苏维埃国家的政治与经济管理权,成为特权阶层。
列宁自1921年开始就察觉到官僚主义的威胁,称这种状态下的政权为“官僚主义的变态”。官僚主义的出现,不仅腐蚀着布尔什维克的党内民主,也危害着新生的工人国家。后来由托洛茨基领导的左翼反对派,为了挽救革命,也是将反对官僚主义列为主要斗争纲领之一。可惜的是,斯大林在这场斗争中将革命的力量击败。
斯大林主义反革命的高潮,是1930年代的大清洗。几乎所有曾经在十月革命中担任要角的老布尔什维克,都在大清洗中被杀害。十月革命时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尔什维克)的第一届政治局的7名委员中,除了列宁于1924年病逝,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布勃诺夫等四人在大清洗中被杀害,连被开除党籍后流亡海外的托洛茨基也被斯大林派出的特务刺杀身亡,只剩下斯大林一人在他主持的大清洗中安然无恙。十月革命也因此葬送在斯大林主义的反革命中。
打破教条的政治想象
在十月革命中扮演着关键角色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之所以能够发挥重大的政治作用,是因为他们并不拘于教条化的政治理论,不断寻求创新及实践上的突破。
在俄国马克思主义运动发展之前,19世纪的俄国反对运动主要是受到认为村社是俄国社会主义基础的民粹派(Narodniks)思想所影响。民粹派知识分子曾发起“到人民中去”的运动,尝试进入农村去教导农民关于进行革命的道德责任,但因民粹派知识分子跟底层农民生活脱节,最后无功而返。激进的民粹派甚至主张进行恐怖主义袭击去挑起群众起义,以推翻沙皇统治。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反对以密谋或恐怖主义的手段去搞革命,而是主张组织工人阶级起来去进行阶级斗争。
在1905年之前,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根据他们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得出一种革命的阶段论,其主张是沙皇俄国这样的经济落后国家,社会必须经过资本主义阶段,才可能过渡到社会主义阶段。这理论认为只有在经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社会革命,才有可能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这理论认为落后国家或以农民为主的国家之革命,只是为资本主义发展奠定基础,因为被解放的农民将变成资产所有者、生产者及小商户或工人,促成商品市场的发展,而资产阶级也才会因此出现。只有当资本主义社会的条件已充分发展起来,才有可能为建设社会主义立下经济基础。这理论为孟什维克所接受。
但是,经历了1905年俄国革命的挫败后,托洛茨基总结了革命的教训而发展出另一套思想,那就是“不断革命论”。托洛茨基认为,俄国的资产阶级无法完全执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任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应该是能够带来政治民主及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对发展俄国经济相当重要,但是却无法寄望软弱的自由派资产阶级去领导这场革命。因此,革命必须由无产阶级来领导,不仅仅是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是在无产阶级取得政权要解决种种任务时免不了要大大侵犯资产阶级的财产权,因此直接将革命斗争推向超越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阶段。落后国家只有经过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工人阶级夺取国家政权并建立新型的工人国家),才能走向民主制。正是这种超越原来教条化理论的新思维,让布尔什维克在12年后更波澜壮阔的革命中走得更远。
布尔什维克成功的关键因素,主要是组建了严谨的革命政党组织、积极推动广泛的群众运动,以及提出明确的政治纲领(和平、土地及面包)。
十月革命的历史痕迹
尽管十月革命诞生的苏俄及后来的苏联,在斯大林主义的反革命过程中几乎完全变质,但是十月革命仍然留给世人丰富且重要的社会解放经验。
至于苏联的存在,也在二十世纪的社会抗争历史中起着重大的作用:
- 苏联模式的存在,向现代的世人证明,资本主义不是唯一一个能够创造社会财富的经济制度。不是走资本主义经济道路的苏联,曾经是可以跟美国分庭抗礼的强国,可要归功于生产资料国有化及计划经济所奠下的基础。
- 苏联人民在挫败法西斯主义扩张的战争中,付出了极大的贡献。
- 苏联的存在,间接推动了欧洲国家确立福利国制度。尤其是二战之后,由于欧洲国家担忧强大的工人运动会推翻资本主义建制,或向苏联靠拢,不得不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进行大规模的改良,建立更人道的“福利国”制度。
- 十月革命激励了不少落后国家的人民,组织起来反抗帝国主义霸权,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社会抗争与民族解放浪潮。
十月革命不仅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事实上改写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
尽管俄国十月革命所诞生的全世界第一个工人国家,经历了曲折的历史道路,当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最后也于二十世纪末宣告分崩离析,但是百年前俄国革命的历史意义,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无法磨灭。俄国革命及其过程中的社会实践,留给了我们极其丰富的教益,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
十月革命的社会解放理想初衷,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下被埋葬,并不表示百年前的相信普罗人民可以自主决定自身共同命运的革命理想也跟着被葬送。十月革命的成果被出卖,的确是个悲剧。但是,如果我们在全球资本主义肆虐的年代里坐以待毙,任由贫富悬殊、社会不公、生态危机、种族主义去宰割我们,才是接下来最大的悲剧。百年前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向世人展示了社会解放创造另一个新世界的可能,而这个政治想象还有待由下而上组织起来的底层人民抗争去延续下去并付诸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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