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韦斯与委内瑞拉革命

稿于2013年1月10日
（这是为一份杂志撰文时所写的“初稿”，贴在这里当作存档。）

甫 于去年10月7日总统大选中第四度当选委内瑞拉总统的乌戈.查韦斯，因于去年12月前往古巴动手术后健康状况仍不允许，而错过了1月10日的宣誓就职仪 式。委内瑞拉国内反对派和西方媒体拿这事来大作文章，声称查韦斯逾期宣誓是“公然违反宪法”。原本在去年大选中遭遇挫败而士气低落的反玻利瓦尔革命阵营， 趁着查韦斯的“缺席”，又再试图阻挠进行了14年但过程仍然崎岖不平的玻利瓦尔革命。



南美洲的石油王国：美国的后院

位 于南美洲大陆的委内瑞拉，是全球主要石油出口国之一。曾参与美国独立战争及法国革命的委内瑞拉军官弗朗西斯哥.德.米兰达，于1811年7月5日宣布委内 瑞拉脱离西班牙而独立，建立了“第一委内瑞拉共和国”，因此爆发委内瑞拉独立战争。第一共和国仅仅成立一年就因殖民军的反扑及1812年的一场大地震而被 埋葬。南美“解放者” 西蒙.玻利瓦尔于1813年8月宣布成立“第二委内瑞拉共和国”，短命的第二共和国也只维持了数个月。玻利瓦尔后来于1817-1819年间在委内瑞拉大 草原上组织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第三共和国”政府。

玻利瓦尔在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安东尼奥.何塞.苏克雷等人协助下，于1821年6月 在加拉波波战役中取得关键胜利，委内瑞拉从此彻底脱离西班牙而完全独立，后来成为“大哥伦比亚共和国”一部分。何塞.安东尼奥.派斯于1830年叛变并成 立新的共和国，也就是所谓的“第四共和国”。第四共和国于1864年改名为“委内瑞拉合众国”，1953年再更名为“委内瑞拉共和国”。

过 去两百年来，美国对拉丁美洲的战略是实行完全支配。一战期间在委内瑞拉发现了大片油田后，美国对委内瑞拉就更加虎视眈眈。美国资本于一战结束后大批涌入委 内瑞拉，于1920年代开始在马拉开波盆地开采油田，控制石油财富的当地寡头集团成为拉美暴发户，而美国经济发展也因此得到来自南美洲源源不绝的石油供 应。

委内瑞拉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处于政治动荡及独裁统治中。20世纪的上半叶，委国的政治经济处于军事强人的控制中。被称为“安 第斯山独裁者”的军政强人总统戈梅斯于1935年死后，军人独裁政权陷入长期危机。反抗军事独裁统治的群众运动于1920年代开始爆发，并催生了多个新型 政党，包括了1931年成立的委内瑞拉共产党。1958年的人民起义及政变结束了军事独裁统治，委内瑞拉自此出现民选政府。不过，委内瑞拉过后40年的国 家政治经济权力，总是被掌控着巨大石油财富的寡头精英集团所主导。在寡头精英统治集团政党之间的分享权力协议下，“民主行动党”（Acción Democrática）连续执政近40年。


新自由主义危机催生革命力量

智 利独裁者皮诺切于1973年政变上台后，在芝加哥经济学派经济学家的专业指导下，自由市场经济与独裁专政携手同行，为新自由主义肆虐拉丁美洲掀开序幕。委 内瑞拉也因该国的寡头统治集团跟美国当权者的关系密切，而无法幸免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光顾，代价是贫富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普罗民众在这个富裕的国家里 活在贫困中。

1980年代的石油过剩危机，让委内瑞拉一头栽进外债深渊里头，陷入长期的经济危机。委内瑞拉的通膨率于1996年攀上 100%的历史巅峰，贫穷率于1995年高达66%。于1989年第二度上任总统的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在国际货币基金的建议下，执意实行自由市场 改革，包括进行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税务、减低关税、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等新自由主义政策。佩雷斯经济改革“配套”中，单是取消燃油津贴的这一措 施，就导致燃油价格上涨一倍，公共交通收费也跟着猛涨30%。

佩雷斯的“市场改革”，是踩在委内瑞拉人民的尸体上进行的。1989年2 月，委内瑞拉爆发了反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加拉加斯大起义”（Caracazo）。佩雷斯领导的民主行动党政府颁布紧急状态，出动军警展开暴力镇压示 威群众，造成3000人丧命。在首都加拉加斯贫民聚居的地区，镇压尤为严重。加拉加斯的起义被镇压下去的随后几个月，在不同的城镇也爆发类似的起义和暴 动。佩雷斯后来因贪污指控而于1993年被解除职务。

1989年的群众起义，震撼了整个委内瑞拉社会，影响了众多追求民主与社会正义的进 步人士，为日后的玻利瓦尔革命埋下种子。当时当伞兵的乌戈.查韦斯及好些军人，也被这事件影响至深。查韦斯于1992年2月发动政变，意图推翻贪污腐败的 佩雷斯，但政变以失败告终，而查韦斯也被捕判监。查韦斯被囚禁两年后获得赦免，从此被视为对抗寡头精英统治集团的人民英雄。


查韦斯与玻利瓦尔革命：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回应

查 韦斯跟一批左倾人士于1997年组建“第五共和国运动”，并参与了1998年的总统选举。查韦斯当时提出了主张促进拉丁美洲团结的“玻利瓦尔主义”作为其 政治纲领，批判控制委内瑞拉大量财富的寡头精英，主张“铺设一个新共和国的基础”。查韦斯获得众多贫穷人民和工人阶级、还有对贪腐政权感到厌倦的中产阶级 之支持，以56%的得票率在1998年的选举中胜出。

查韦斯最初的政治主张有着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但随后跟当地社会群众动员之间的互动而有所改变。查韦斯上台后开始的“玻利瓦尔革命”，是拉丁美洲人民反抗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群众抗争浪潮的“产物”。

拉 丁美洲多个国家政权紧随委内瑞拉在过后数年间都出现左转的大趋势：工运出身的工人党领袖卢拉于2003年中选为巴西总统，主张贝隆主义的基什内尔在阿根廷 经历严重政治经济危机后中选为总统，莫拉莱斯在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推波助澜下于2005年当上了玻利维亚史上第一位原住民总统，左翼政治家科雷亚于 2007年中选为厄瓜多尔总统。拉丁美洲政权于二十一世纪初左倾的大趋势，是对新自由主义经济在拉丁美洲肆虐四分之一世纪的回应。

拉丁美 洲各国左倾政权在政纲和政策上大有不同，但是拉丁美洲政府联合起来寻求摆脱西方资本主导的区域经济替代选择，还是不断挑动着美国老大哥的神经。美国老大哥 对委内瑞拉的变革最为“忧心”，除了委内瑞拉拥有丰富的石油财富，另一原因就是“玻利瓦尔革命”不断在挑战着美国霸权，而这场革命的民主性质也不符合大国 精英的口味。玻利瓦尔革命，是对美国等西方富国主导、不受约束之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其中一种回应。

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革命，对于追寻摆脱 新自由主义经济之替代选择的拉丁美洲人民来说，有着重大的意义。委内瑞拉人民的街头起义运动被镇压（1989年），武装政变又失败，最后竟然是通过民主选 举推翻了新自由主义政权，后来又靠街头的群众动员捍卫民主政权，为这场玻利瓦尔革命烙下难以磨灭的民主印记。革命的民主并没有因为革命力量夺取政权后而止 步，反而不断扩大与深化。这是富豪寡头精英们最担忧的，因为民主政治在这里已经不是可以通过金钱或大众媒体操纵去合理化富豪统治的玩意。

查 韦斯所主张的“玻利瓦尔主义”，结合了西蒙.玻利瓦尔、西蒙.罗德里格斯和艾茨奎尔.萨莫拉等拉美民族解放者的思想，并受到委内瑞拉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费 德里格.布里托.费格罗阿（Federico Brito Figueroa）的影响。查韦斯本身也受到他早年所接触的拉丁美洲合作社运动传统所影响。此外，哥伦比亚民粹主义者盖坦、智利社会主义者阿连德、古巴革 命家切个瓦拉和菲德尔.卡斯特罗都算是查韦斯的“精神导师”。

玻利瓦尔主义的中心思想，包括了反帝国主义、参与型民主、经济自足、爱国精 神、公平分配财富，及铲除贪腐。反帝国主义思想，主张摆脱跨国资本与自由市场的支配，让拉丁美洲国家实现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自主权。参与型民主，意即是主 张草根基层人民高度参与政治决策，通过社区议会、全民公投等直接民主方式将政治权力下放给普罗人民，深化人民对社会经济政策的民主监控。

查 韦斯政府于1999年制定并通过全民公投产生了新宪法。在新宪法下，委内瑞拉改名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也就是“第五共和国”），实行行政权、立 法权、司法权、选举权（poder electoral）和公民监察权（poder ciudadano）之“五权分立”。在新宪法下，总统任期从5年提高到6年。查韦斯于2000年在新宪法下举行的大选中，以59.76%的得票率再次当 选。玻利瓦尔新宪法，也强调了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权利，以及政府保卫公共服务的义务。医疗保健、高等教育、工作权等在宪法下被确认为基本社会权利。


寡头势力的反扑与人民力量的深化

查韦斯上台后，所接手的国家，尽管拥有丰富的天然资源（尤其是石油），但是大多数人民却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横行多年下仍然活在贫困之中。查韦斯政府将委内瑞拉的赤贫率从1998年的43%，降低到2008年的9.5%，着实是需要不少得罪该国富豪财团的财富重新分配措施。

委 内瑞拉的右翼反对派于2002年4月11日发动政变，将查韦斯绑架，企图推翻查韦斯政府。委内瑞拉国内寡头精英集团控制的所有私营商业传媒，是这场政变的 主要推手。不过，当政变消息传出后，深恐委内瑞拉经过政变走新自由主义回头路的民众，纷纷走出贫民窟，涌上市中心街头，捍卫民选的政府。政变发生不到48 小时后，查韦斯于2002年4月13日在支持革命的左倾军人及民众护送下重返总统府。这场群众由下而上挫败右翼势力政变的革命行动，成为了查韦斯政府进一 步左倾的转捩点，也同时强化了基层群众组织的革命信心。（爱尔兰电影工作者Kim Bartley 和Donnacha Ó Brian执导的纪录片《不会在电视上播放的革命》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Televised，详尽记述了这场政变及群众行动挫败政变的过程。）

既得利益根深蒂固的寡头精英右翼势力自然不会那么容易罢休。 2002年12月，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管理层，串通产业巨子和右倾保守工会发动关厂行动，让委内瑞拉陷入经济停顿的危机。在这危机时刻，反对关厂的工人 自行运作石油和工业生产，让委内瑞拉工人阶级见证了工人可以在没有资本家的情况下运作工厂从事生产。这场反关厂运动，是后来内瑞拉国内工人占厂、进行集体 生产及要求国有化运动的催化剂。

右翼反对派集团于2004年又发起征集签名进行罢免总统的公投行动。查韦斯在公投中以59%的支持率免予撤职。查韦斯于2006年以63%的高得票率第三度中选为总统。

查 韦斯于2011年6月对外公布他患上癌症后，右翼反对派集团趁机联合发动新一轮的攻势。2012年的总统大选中，查韦斯面对着几乎所有右翼势力联合起来的 反对派来势汹汹挑战，不过查韦斯仍然以55.07%的得票率，击败了右翼反对派候选人卡普利莱斯，而其所获得8 191 132张选票，比得票率最高的2006年大选（62.84%）之7 309 080张票还要来得多。右翼反对派“错失”推翻查韦斯政府的一大“良机”后士气大挫，并于两个月后的各州州长与州立法议会选举中再度惨败。查韦斯领导的执 政党委内瑞拉联合社会主义党在23个州当中赢得了20个州的政权，比2008年增加了2个。

在一连串的右翼势力反扑及支持玻利瓦尔革命力 量的动员过程中，查韦斯与群众之间的有机互动关系，产生了巧妙的“革命化学”。查韦斯的政权，从早期带有浓厚民粹主义的激进民主纲领起步，得到了不少底层 人民的支持与拥护，而在执政与推行社会改革过程中日益跟国内的大地主、银行家、大富豪、资本家们，以至美国资本起了巨大的矛盾与冲突。在众多的矛盾与冲突 当中，查韦斯在政治立场上多次站到了底层工人、农民和贫民群众一边，继续赢得了民众的支持，而这些群众也成了推动玻利瓦尔革命进程的主要动力所在。很多时 候，底层群众由下而上的积极推动，促使甚至迫使查韦斯不得不采取进一步左倾的措施。

正因为查韦斯跟整个玻利瓦尔革命运动的微妙关系，委内 瑞拉国内的寡头精英一直以来就不择手段地要切断查韦斯跟群众之间的联系。他们除了不断通过主流商业媒体日以继夜地妖魔化查韦斯，甚至策划暗杀行动，用意旨 在让玻利瓦尔革命运动在查韦斯的缺席下四分五裂并走向失败。查韦斯健康状况恶化，对于右翼反对派来说无疑是“天大喜讯”。


跟美国针锋相对的外交政策

不断刺痛美国霸权神经的另一根刺，是查韦斯政府上台以来的外交政策。查韦斯上台后，在外交上注重加强拉丁美洲各国在社会经济上的合作，希望建立一个摆脱全球自由市场经济支配的替代选择。这对一直将拉丁美洲视为其后院的美国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为 了对抗美国在拉丁美洲的霸权影响，查韦斯政府一开始就跟“社会主义的最后堡垒”—古巴—建立密切关系。距离美国佛罗里达州才140公里、多年来被美国实行 禁运却屹立不倒的古巴，派遣医务人员和教师前往委内瑞拉的贫困地区服务，而委内瑞拉的廉价石油供应也让一直难以摆脱经济困境的古巴松了口气。古巴与委内瑞 拉的革命互相呼应、互相照应。古巴与委内瑞拉的医疗合作，让委内瑞拉全国人民享有免费医疗服务。委内瑞拉的国民医疗服务雇用了逾3万名古巴医务人员，并在 医院及社区诊疗所装备高科技的诊断和手术器材。这让国内医疗保险问题仍然没完没了的美国政府看在眼里，的确不是味道。

随着拉丁美洲国家的 逐一左转，委内瑞拉联合拉丁美洲的左倾政府，建立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取代美国所倡议的跨国财团盈利至上的“美洲自由贸易区” （FTAA）。ALBA最初由委内瑞拉跟古巴于2004年签订的经济互助协议开始，现扩大到包括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尼加拉瓜、多明尼加等国在内的8个国 家。洪都拉斯于2008年签约加入ALBA，但是2009年右翼反对势力发动的一场政变推翻塞拉亚政府后就退出ALBA。ALBA作为建立在为人民提供社 会福利、改善人民生活基础上，促进国与国之间互助的区域性经济合作，跟提倡贸易自由化、公共服务私有化、强调弱肉强食竞争的自由贸易协定形成鲜明的对比。

查 韦斯最具争议的外交政策，就是跟一些与美国为敌的政权来往密切，如伊朗的艾哈迈迪内贾德政权。当阿拉伯之春爆发时，查韦斯一方面支持埃及人民推翻亲美的穆 巴拉克政权，但是另一方面却声援在国际上声名狼藉利比亚的卡达菲和叙利亚的阿萨德。这虽跟查韦斯的“反美”立场一致，但栽进了“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的 陷阱，使到好些支持玻利瓦尔革命的国际进步人士感到“困扰”。

由于跟美国的疏远，查韦斯在国际上寻求合作的对象，自然不可避免的都是美国 的“竞争对手”，如俄罗斯和中国。委内瑞拉跟中国的外交与经济合作关系于近年愈来愈密切，委内瑞拉目前是中国资本在拉丁美洲最大的目的地。中国政府跟委内 瑞拉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当然不是要协助查韦斯政府推动玻利瓦尔革命进程，也更不会将委内瑞拉深化民主社会主义的经验用于神州大地，而纯粹是觊觎委内瑞拉 丰富的石油资源。委内瑞拉目前是中国的第四大石油供应国，于2012年2月每天为中国供应40万桶原油，到了8月已增加到每天64万桶，相等于委内瑞拉出 口到美国的石油之三分之二。委内瑞拉政府的计划是于2015年为中国每天供应100万桶原油。查韦斯上台之前，委内瑞拉并没有向中国输出任何石油，因而这 变化是极大。对中共政权来说，查韦斯政府的唯一好处是充当中国的能源救星。对于委内瑞拉来说，其跟强国之间的贸易关系，顶多是“董卓还未走，就来了曹 操”。


查韦斯：独裁者还是民主革命家？

委内瑞拉国内由富豪集团控制的媒体，以及西方主流媒体，总是将查韦斯描绘成独裁者，说委内瑞拉玻利瓦尔政府是怎么不民主。查韦斯成为了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

当 查韦斯于2007年提出一个涵盖范围广泛的修宪公投时，很多人都一口咬定查韦斯打算取消总统任期限制是要搞独裁，要当“终身总统”。2007年的修宪公 投，查韦斯的建议在微差票数下被否决，查韦斯坦然接受这个自1998年总统大选后第一次在全民投票表决中的挫败。不过，后来于2009年的另一次公投中， 关于取消总统任期限制的修宪建议得以通过。

从1958年至1990年代的“民主时期”，委内瑞拉的政治体制是建立在三个统治阶级精英政党 （民主行动党、基督教民主政党COPEI、民主共和联盟URD）之间的分享权力协议（Pacto de Punto Fijo）上。这个权力分享的政治机制，基本上限制了基层人民参与在民主过程中。查韦斯是在建制派政党陷入深重危机且遭到广大人民唾弃时，在1998年的 总统选举中胜出。查韦斯上台执政后，才终结这个维持了40多年的政治形态。

如果查韦斯是独裁者，委内瑞拉国内商业电视台应该很难每天都在 臭骂甚至诅咒一国之首。查韦斯四度在总统选举中胜出，也曾在当权期间输掉自己所推动的修宪公投，而美国前总统卡特还于2012年9月表示“委内瑞拉的选举 过程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一个每次都能在公平的民主选举中胜出的“独裁者”，在这世上的确是罕见得很。

没错，世界各地的寡头精英都有理由去痛恨查韦斯，因为他们的财富有可能因为多一两个查韦斯而被分薄。正因为查韦斯政府积极推行真正的直接民主，对于享有特权的财团精英来说，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专制独裁者。

当 然，当革命运动被单一领袖的锋芒魅力所盖过时，长远来说，对整个社会改造运动还是有着隐忧。革命领导人物可能最终右转回去背叛革命，或是掌控大权后背弃当 初的革命理想当起独裁者，这是世界革命史上屡见不鲜的。另一可能就是查韦斯忽然间“死掉”（尤其是目前其健康出了状况的情形下），玻利瓦尔革命运动在群龙 无首下分崩离析。查韦斯右转走回新自由主义老路的可能性已经很渺茫。至于玻利瓦尔革命运动会不会因为查韦斯一个不幸离世而一蹶不振，这个就考验着委内瑞拉 底层人民的政治觉醒程度。目前，委内瑞拉革命运动的迫切任务，还是强化社区公社、工人合作社、农民组织等在革命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基层民主组织，巩固由下而 上的民主政治机制，加强普罗人民对社会经济权力的民主控制。


新型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

查 韦斯改造旧有政治体制的其中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制定1999年新宪法。这部宪法是在全民公投下通过，是目前世界上最进步的国家宪法之一。当有人批评查韦斯 废除总统任期限制时，其实世界上有好些国家的行政首长也没有任期的限制，包括英国首相、加拿大总理等，而总统任期的限制并不是衡量民主化程度的唯一标准。 玻利瓦尔宪法下，可是容许人民通过公投罢免任何票选公职人员，包括总统。

全民公投是人民在选举之间直接表达他们意愿的方法。在玻利瓦尔宪 法下，委内瑞拉人民有权发动请愿进行4种公投：咨询、罢免、赞成、废止。公民、国会或总统都可以提议公投。咨询性公投是没有约束性的公投，是针对一些政策 实行收集民意的做法，如应否签署贸易协定。罢免性、赞成性和废止性公投则有法律约束。罢免性公投可用在任何票选公职上，无论是市长、国会议员，还是总统， 都无一幸免。赞成性和废止性公投则用在通过、修改或废除任何法律或宪法条文上。如果是公众发动的公投请愿，一般需要10%-20%的注册选民签名方可进行 公投票决。很多国家都没有公投的惯例，人民每隔四、五年投票选出议会代表或行政首长后，就任由他们决定怎样治理国家，无法直接参与在重大决策上。

自1989年的起义后，委内瑞拉人民在政治事务上的参与度愈来愈高，形成了深厚的基层政治文化，并在查韦斯上台后得到进一步地发挥。

在 玻利瓦尔革命过程中，委内瑞拉普罗民众参与在民主进程中的程度不断提升。2012年总统选举的投票率达80.48%，继2006年后再创总统选举投票率的 新高。1998年之前，委内瑞拉的政治参与大多局限于经济条件较好的阶层，就算是查韦斯于1998年中选也是要靠中产阶级的支持。1998年后，之前被建 制所排斥在外的贫穷人民愈来愈多参与在政治事务与决策上。这是民主进程的进一步扩大。

除了全民公投，在1999年玻利瓦尔宪法下也打造了 好些加强参与型民主的措施，包括让公民社会更多参与在政府决策、社会稽查过程等之中。非政府组织可以参与全国选举委员会的提名过程。公众可以直接参与政府 决策过程。玻利瓦尔的法律允许公民随时要求政府部门出示财务报告和记录，以进行社会稽查的过程，这增加公众对公共开支、公共事务以及政府机构的民主监督。

还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参与型民主实践，就是在各个地区邻里建立“社区议会”（consejo comunal）。社区议会是由某个社区最多数百人组成的直接民主组织，让社区成员可以一起规划社区建设，及决定如何运用政府的公共拨款。社区议会的决定 有着法律约束性，市长必须遵从社区议会大多数的决定。数以千计的社区议会在全国各地设立起来，这些基层社区组织一般上可以获取联邦政府的拨款，以进行社区 建设计划。

社区议会的建立及扩张，让草根参与型民主得以加强。社区议会在很多时候挑战着传统议会制下的官僚体制，形成一种“两重政权”的 局面。社区议会作为草根民主的重要工具，是推进廿一世纪社会主义民主化改造的重要推动力。在过去逾10年草根民主的广泛实践，委内瑞拉的民主制度已经超越 了旧有的议会民主代表制，形成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民主制。

工人占厂运动也在查韦斯上台后崛起，并在过去数年取得了重大的进步。尽管仍然面对 来自敌视工人革命的管理层之百般破坏，工人们仍然极力争取置于工人民主监控下的工业国有化。工人占厂运动及合作社经济的发展，有助于奠定民主计划经济的基 础，有别于二十世纪苏联模式中僵化的中央计划经济，挑战着不断将人们拖入深重危机的自由市场经济。


玻利瓦尔革命与廿一世纪社会主义的挑战

查韦斯后来于2005年巴西阿雷格里港举行的第五届世界社会论坛，首次宣称民主社会主义是玻利瓦尔主义的重要成分，玻利瓦尔革命就是廿一世纪社会主义的先导。

在 查韦斯政府所推行的玻利瓦尔革命下，实行了多个社会改革及福利项目，目的旨在扩大及深化社会民主。譬如，其农业改革的宗旨，是要确保农民可以控制他们的土 地及产品，国家可以在粮食生产上自供自足，并且停止使用化学肥料和杀虫剂。查韦斯政府于2001年开始从大地主手上征用约300万公顷土地，为数万户家庭 发出土地使用准证。为了保障国内的粮食安全和主权，玻利瓦尔政府于2003年启动“粮食市场任务”（Misión Mercal），目标是为委内瑞拉人民提供低价且无须经过中介者的基本粮食。在这计划下，政府在各地设立了售卖低价粮食的中心和商店（Mercal、 PDVAL、ASA、FUNDAPROAL等）。

委内瑞拉的革命进程，在过去十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果，但是革命仍未完成且充斥着巨大的挑战。委内瑞拉国内的土地、银行及好些重要工业部门仍然被私人资本所控制。只要资本寡头集团仍然力图恢复靠压榨穷人去让富者愈富的旧秩序，革命的未来就会继续被威胁。

革命的另一挑战是来自革命运动的内部。玻利瓦尔运动中仍有着好些未脱离旧建制的保守官僚，也有很多要发革命财的机会主义者，或不想将革命进程推往更远的改良派领袖。

在 最近的州选举中，原本以“革命派”旗帜中选的州长因被利益收编而变节加入右翼反对派阵营，好些基层民众感到被出卖。执政党联合社会主义党遴选候选人的机 制，并没有让基层可以有效参与其中的由下而上民主过程，让一些机会主义者可以用“得到查韦斯支持”的旗号继续招摇撞骗。在特鲁希略州，以玻利瓦尔派旗帜当 选的原任州长卡贝扎斯因办事不周而不受当地基层群众的欢迎。当他再次被提名时，特鲁希略州的民众非常愤怒，几乎要爆发起义，最后迫使查韦斯临时介入更换候 选人 ，而新的联合社会主义党候选人席尔瓦由于更贴近民众，而赢得了压倒性的81%得票率。

左翼力量当中，也不乏对玻利瓦尔革命运动中官 僚化问题感到不满的人士。6个州在去年12月的州选举中，出现另一个替代的革命派候选人，其中4人以共产党候选人身份上阵。尽管这些候选人支持查韦斯政权 及玻利瓦尔革命，但是他们却基于各种原因跟联合社会主义党划清界限。玻利瓦尔革命运动内部的异议声音可以在接下来继续扮演中重要的角色，确保这场革命运动 不会脱轨。


结语：路漫漫其修远兮

查 韦斯于去年10月胜选后向聚集在总统府前的群众表示：“委内瑞拉将不会回到新自由主义，并将继续向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过渡。”查韦斯于去年竞选总统时曾向 人民承诺，若他获得连任，他将利用未来的6年去纠正过去的错误，并继续建设一个有别于资本主义模式的社会主义替代选择。这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革 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完全靠一个人成事。查韦斯固然是玻利瓦尔革命中扮演着举足轻重角色的关键人物，失去查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可能会面对更艰巨的挑 战。不愿看到委内瑞拉人民实现真正民主与社会正义的寡头精英们，当然更一厢情愿希望查韦斯快点消失就会让玻利瓦尔革命挫败。

查韦斯本人是 委内瑞拉人民反抗新自由主义肆虐、追求社会民主替代选择的革命运动之子。没有委内瑞拉人民的革命运动，就不会有查韦斯。查韦斯为这场革命添加了查韦斯式的 个人魅力，也起着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玻利瓦尔革命能否进行到底，不是查韦斯还健在不健在，而是取决于委内瑞拉底层人民的政治觉醒程度及民主素质。

无可否认的是，委内瑞拉的革命一开始就充满着重重矛盾，过程极为崎岖且挑战不断，未来变数也不定。这场革命“路漫漫其修远兮”，全靠正在发展着的人民力量去上下而求索了。